“大兄,”兄弟四人绕着佛殿略略转了半圈,元劭低声道,“听人说,这大殿仿的是太极殿形制,果然是吗?”
“依我看,只怕确实。”元子直沉吟道。
“太极殿?”元子攸依稀记起曾在长兄从前不经意的言谈里提及过,仰了头刚想问,却被元劭打断。
“嘘,”元劭伸指在唇上一竖,“陛下要来了。”
果然礼乐声响,帝后驾临。
太后曾有言说今日大家同来观佛,不必拘礼,但一众公卿还是低了头不敢直视。元劭忙扯了两个弟弟退开,元子攸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耳边听到一个稚嫩的童音轻声说道,“母后,这佛堂可真像太极殿。”
另一个女子的声音笑了笑,道,“皇帝说这佛殿造的可好?”
“母后督造的,当然好,”那童音说道,“只是这佛堂看着太像太极殿,让我心烦。”
“呵,”女子不以为意,只是笑道,“皇帝又说趣话了。”
元子攸忍不住好奇,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那穿黄袍的皇帝身量小小,一张脸蛋清清秀秀,看着年纪怕是比元子正还要小上好几岁。他一只手被太后牵在掌中,神情还有些怯怯的。
元子攸心里难免有一点点鄙薄,正是这时,皇帝忽然转过头来,两人的目光一对视,都是一愣,元子攸慌忙要垂首,却见到皇帝朝他笑了笑,又吐了吐舌头,偷偷做了个鬼脸。
元子攸报之一笑,那边太后已开口,“朕先已有言,诸公都不必拘礼,同朕一起看看佛寺如何?”她这时的语音威严,与刚才和皇帝说话时截然不同。
众人都直起身。元子攸眼看太后二十余岁的年纪,身着华服,容貌绝丽,如此年轻貌美,偏偏举止雍容稳重,果真已是太后的模样。
再转目瞧,那小皇帝这时也板起了脸,一帝一后当先在前走着,身后王公贵妇跟从。元子攸父亲早死,兄弟中最年长的元子直也才过弱冠,自然在宗室中没什么地位,只有远远跟在后头。这倒也好,兄弟几个反不必太过拘谨。
“这样的日子,母亲为什么不来?”元子正看着身旁有不少命妇,想到自己兄弟几个热热闹闹,母亲却独自在家,不由问道。
元劭和元子直对视一眼,彼此的神色都有些复杂。
谁都知道因昔年父亲彭城武宣王元勰冤死一事,他家与帝家有些嫌隙,虽然先帝已逝,新帝登基,可这疙瘩,到底还是抹平不了。
事发之时,元子攸尚在襁褓,元子直、元劭略知一二,却到底懵懂,唯有彭城王妃李媛华,那日正在生产,等到日暮生下元子正,却惊闻丈夫死在宫中。
此恨难平。
大家都觉得元子正是替元勰活着,是以格外宠爱这个弱弟,又怕说了令他不安,于是从没有人告诉过他这件事,他也从不知为何每每他生日,母亲反要流泪。
这时元子直只好温声劝慰,“许是母亲不喜欢热闹吧。子正觉得可惜,回去说与母亲听就是了。”
元子正点点头。元劭生怕他再问,忙岔开话题,“大兄,太后边上的,可是清河王?”
元子直转目看去,道,“是了。清河王近来很得太后器重。”
元劭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道,“我听说,太后对清河王,可不只是器重那么简单……”
却见元子直变了脸色,也压低声音呵斥道,“胡说!你近来是跟着什么人鬼混,哪来那么多听说!太后与清河王,是你该非议的吗?”
元劭嬉笑着讨饶,“大兄说我不对,我就不再说了。”
元子直哼了一声,放松了口气,低声道,“清河王清名,朝野俱闻,岂是你说的那般不堪?何况清河王素来亲近爱护你我兄弟,你再不知轻重,也不该说那样的话。”
“我知错了。”元劭哪知自己一句玩笑话惹得这个素来温文的长兄发了脾气,赶紧低头认错。
“好了,”元子直捅了元劭一手肘,“太后要进殿了,且去看看殿内如何吧。”
太后携着皇帝当先进了殿,其后是清河王这类宗室权贵。如元子攸兄弟这般,还进不去殿里。
元子攸在阶下踮起脚尖,望见殿内幽深,佛殿正中的佛像浑身透着金子温润的光泽,高大得他一眼只能看见佛脚,佛像侧畔立着数十身披袈裟的僧人,这时一齐躬身向太后合十行礼。
太后还礼,僧人中就有人奉上铜盆,待太后净了手,又有人奉香,太后与皇帝在佛堂祷祝片刻,跪下身去礼拜。
诸王侯公卿跟着跪下,在殿外跪出长长的蜿蜒的两行来。
待到礼毕,太后站起身来,微笑着与僧人交谈,一同指点殿内陈具,元子攸目不转睛地看着,忽然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一低头,果然是元子正,大约是觉得无趣,拉了他说话儿,“哥哥,你说,皇上有多大啊?”
“皇上啊,”元子攸笑道,“比你还小。”
“比我还小?”元子正眨眨眼睛,“听那些僧人说话,他不会觉得无趣吗?”
“你道皇上也跟你一样吗?”元子攸弹了弹他的额头,教训道,又转了转眼珠,问,“觉得永宁寺怎么样?”
“我还是喜欢长秋寺,”元子正却摇头,“那里的人能吞刀子、吐火焰,可真厉害!”
“你懂什么,”元子攸嗤笑,“那不是长秋寺,那只是四月四的节日。”
两人争辩间太后已和皇帝一同走出。
“都别闹了,”元子直道,“子攸,你不是喜欢那高塔吗,等下陛下和太后就要登塔了。”
两人果然噤声。
众人肃立,皇帝和太后走过元子攸的面前,元子攸瞥了一眼,见到小皇帝苦着张脸,正感奇怪,耳边听他细声朝太后央求,“母后,我不想上去。”
太后的眉梢跳了跳,只作不理。小皇帝只好再开口,“母后……”
“胡闹!”太后呵斥道,顿住了足,声音严厉。肃立在一畔的陈留公李崇年事已高,吃了一惊,身子一颤,堪堪要跪下,太后却沉了脸径自往前走了。经这一呵斥,小皇帝哪敢再开口,低垂了脸儿只好跟去。
高塔在佛堂之南,走得愈近,那宝铎声愈清晰,元子攸一路不住仰望。这一日天朗气清,秋风徐吹,碧空如洗,白云柔洁,元子攸这时真真切切站在高塔之下,只见塔身锦绣围柱,红漆涂窗,塔侧金铎垂挂,在风中跳荡碰撞,光芒闪烁,塔顶金盘映射日光,直透云中。
帝后携手登塔,一层又一层,起先看得清眉目神色,越登越高,渐渐就成了个模糊的小点,许久许久,那小点才渐渐变大,幻化出帝后二人的形貌。
不知是在第几层,二人停伫了一会儿,众人不知何故,有些骚动。元子攸抬头看去,他眼力甚好,见到那小皇帝扶窗临风,伸手抹了抹眼睛。只是片刻而已。
再有片刻,帝后二人自塔门而出,脸上俱有异色。
皇帝自不必多说,太后素来不动声色,此时眼中也透着震撼,对着清河王感慨,“可敬、可畏。”又吸了一口气,才道,“中书舍人常景所撰的文朕已看过,觉得甚好。请太傅念与诸卿,就此刻作碑文吧。”
清河王答应,“是。”说着展开那绢书。
他风仪优美,声音清朗,站在塔下高声念那碑文,声音和着铎声,落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小皇帝站在太后身畔,却是眼圈儿红红。
尔后发生了什么,元子攸记不太清了,似乎是太后扶着皇帝亲自敲响了那口钟。自此之后,永宁寺的钟声日日敲响,从未断绝。
日后他听南来的萧综说过,远在洛阳城外,就能见高塔接天,听钟鸣悠长,就连那铎声,也能随风直传十里之外。
南朝四百八十寺,如何与之相比?
回去的时候,他还是和长兄同乘,沿着铜驼街,逆着熙熙攘攘的人流。
长兄送他到府门外,扶着他跳下马,元劭和元子正已进了门去。元子攸已走上了门前的台阶,忽然发觉元子直并没有跟上,转过身来,问道,“大兄不进去吗?”
“不了,”元子直摇摇头,眼里有一种他不明白的东西,“子攸要是愿意,替我向母亲问好吧。”
“大兄?”他还没明白过来,元子直又跨上马背,只道,“快进去吧。”说着一夹马腹,马儿放开蹄小跑起来。
“哎——”元子攸忙跑下台阶,追出几步,可那一人一马已去得远了,只好讪讪停步。
“二公子,”门口仆从唤道,“二公子,快进屋吧。”他只得进屋去了。
厅上母亲李媛华端坐,元劭、元子正坐在一旁,元子正正眉飞色舞地跟母亲讲述这一日的见闻。
见到元子攸进来,李媛华脸上露出微笑,“子攸回来了。”
“母亲安好。”元子攸行了个礼,坐到一畔,“大兄托子攸向母亲问好。”
“嗯。”李媛华只是冷冷淡淡应了一声,转头又朝元子正露出慈爱的笑来,“子正刚才说到哪了,那塔有多高?”
“一百丈!”元子正兴高采烈的,什么都没有意识到,“我仔细数了,有九层!”
“一百丈……”李媛华笑道,“你这孩子,胡说了吧,母亲在府里远远看见了,哪有你说得那么高?”
“真的!”元子正急道,可是小小孩童,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自证,只好又重复了一遍,“是真的!”
“母亲,是真的,大兄说……”元子攸忍不住插口,可是“大兄”二字一出,明显觉得母亲脸色一沉,边上元劭忙朝他使眼色,元子攸知觉了,顿时缄口不言。
果然李媛华就好似没听见他这句话似的,温声哄元子正道,“子正说的,母亲当然信,母亲是逗你玩着呢。”
元劭趁这当儿站起身来,道,“母亲,我与子攸就先下去了。”李媛华点点头,元劭拉着元子攸从厅里走出。
“母亲还是那么不喜大兄……”元劭神色有点郁郁,问元子攸,“刚才大兄为什么不进来?”
“大兄没说为什么,只是让我替他向母亲问好。”元子攸答,又问,“哥哥,母亲为什么不喜欢大兄?”
“大兄和我们不一样,大兄的生母……”元劭说了一半又觉得跟他一个孩子说不清楚,只叹道,“总之,以后母亲面前,还是少提及大兄得好。”
“好吧,”元子攸应道,“子攸记得了。”
现在回想,他这位大兄稚年离家独居,少年沉稳,总爱带他们几个骑马看花逛长秋寺,脸上永远是温温润润的笑,可是就是被他抱在怀里,离他那么近,元子攸也总看不清他眼底的东西。
元子攸幼年丧父,只当他是父亲一般的人,好像只要长兄在畔,自己诸多错事,也都不必忧心。
他在阴暗的佛堂里长吸一口气,想,若是自己这位大兄还在世,他元子攸,可能也不用孤身一人,应对今天这样的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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