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渐渐有意识地认识到，只要在康莉身边，她确实容易言听计从。通常来说杂志的内容当然要迎合市场，她是出版人，没人比她更了解市场动向，而且她是上级，但她却天天跟着康主编的内容调整营销策略。也得亏她脑子转得快，杂志社这样也能干起来，只是免不了有同事说闲话，大家不瞎。
流言蜚语更让她时常想起李医生说的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康莉已是有夫之妇，而她和女生约会的事也被同事见过，所以唐书悦就是这样抱着“弑母”的决心来问老周，她还能不能去伦敦，结果却被老周一秒KO。
再一次心理咨询就是在这之后，已是夏转入秋，不再像夏天的气压那样憋闷。这次的唐书悦也明显不再像第一次那么防备，主动和李医生讲了她听那个人的话去追杨易但中途下车的事，李医生夸她做得不错。
但她也坦诚地讲到自己和杨易在一起的原因，虽然不是为了满足那个人的期待，却也不怎么光彩，她承认了自己的懦弱。李医生说慢慢来，并没有责备她，甚至让她不用有负罪感，毕竟对方也是一个有自主意识和判断能力的成年人了。唐书悦说她会完全站在自己的角度重新评估这段感情的，如果真的不喜欢，她会在合适的时机说清楚。
然后她讲到自己下定决心去伦敦却又失败的事，好像自己在努力改变，结果却都一成不变。
李医生安慰她说人格独立不一定需要物理距离上的远离啊，离得再远心里放不下，不还是一样吗？现在通讯设备又这么发达。
唐书悦自嘲地笑笑说好像是的，高中毕业逃到伦敦，最后还是回来了，而且比以前更依赖她。
李医生发现唐书悦明显放下不少戒备，这次的咨询仿佛闲聊一般。“你看上去比上次来好多了。”
“那是因为她的婚礼顺利结束了，我最痛心的时刻还好没有失态，当时的情景其实我小时候已经经历过了，就像我爸妈各自二婚的时候，但当时我有她陪着我。这次我对自己说，唐书悦，现在你要自己一个人长大了。”
李医生欣慰地笑着说：“看得出你很优秀，一定没问题的。”
“但是李医生，我本来以为撑过了婚礼后面会没那么难过，最近......”唐书悦停顿了下来，李医生耐心地等待着，她抬起头继续道：“李医生，其实我暗恋的人是一个女生。”
李医生面不改色，就像大陆已经合法一样。
唐书悦以为她是职业素养过硬，或者是见得多了，才安心继续说：“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从小就无话不说，所以她现在会时常和我讲起她和她老公的事，甚至是最私密的事。她其实相对保守，但在她眼里我一直是个大尺度的人，是听到这些不会大惊小怪的人。她老公还是我撮合的，所以我不可能直接让她不要讲了，那样我的在意就太明显了。而且.......”唐书悦又沉默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说：“而且我觉得她是故意的。”
“你是说你觉得她不是无心地在讲这件事，而是在故意气你。”
“嗯。”唐书悦低垂着眼眸。
“有时候人们伤害我们是出于恶意，但还有一些人伤害我们，只是在表达他们的痛苦，我想你看得见她伤害你的原因。”
唐书悦醍醐灌顶，坐在那眼泪开始慢慢滴下来，聪明的她全都理解了。赵阳是自己介绍给她的，她的感受和自己那天去机场追杨易感到的悲哀有什么两样呢。纵然赵阳对她不错，后来结婚最大的原因可能还是来自家庭和社会，她终究是没有和自己最爱的人在一起，无论表面是如何的幸福，底色永远是苦的，这苦无从说起，无处发泄，她只能自私地匀一些给罪魁祸首、始作俑者。
她一定很恨自己一直爱着她却又装傻吧，在看见康莉的恨的这一刻唐书悦自己所有的怨所有的恨都被消解了，取而代之的是痛康莉之所痛。虽然依然是痛苦的，但她不再是被动的，不是康莉伤她她就不明所以地受着，而是想要作为主体去心疼康莉，包容康莉。
唐书悦接过李医生递过来的抽纸，稍微平静了一些，眼眶和鼻头在她白皙的脸上红得格外显眼。
但李医生却不觉得她是脆弱的，反而在她擦干眼泪的那一刻仿佛看到了她的某种决心，她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也不知道她接下来打算怎么做，但哭出来至少证明有了效果，不如乘胜追击，便接着说：“爱一个人，说得实际一点就是给予了对方伤害自己的权利，你如果觉得不想再忍受当然可以收回来，带着这种主体思维去看待这件事可能会好一点。不要觉得自己是被动的，不是杯子烫手了才能松开，不是的，全在于你主观是否愿意握住。”
唐书悦点点头，“谢谢你，李医生，我已经好多了。”她抬头冷静地看着李医生，然后说：“后面的治疗我可能不会来了，我已经想好，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话着实让李医生内心一惊，虽说自信医术还行，但真的能如此立竿见影？她本以为这场治疗才终于开始，结果却戛然而止。既然客户这么说了，她也只能打趣地说：“可是我们这儿按疗程收费啊，后面不来可是不退的哦。”
“没关系。”唐书悦也浅笑着说。
“一年内有效的，我还是给你记着，有需要提前预约，希望你真的用不上。”
就这样，唐书悦更坚定了留在上海的决心，保留自己赋予康莉的可以伤害自己的权利，她觉得自己是可以承受的，康莉也有她的弱点、她的苦，她愿意和她一同承受。
但她决定离开杂志社，去尝试开启全新，不，半新的生活。
就在唐书悦告诉康莉自己即将离开杂志社的这天晚上，康莉睡在唐书悦身边一直紧紧地抱着她的胳膊，这条消息完全冲淡了备孕成功的喜悦。她不禁又回想起高中毕业那会儿唐书悦的不告而别，简直就是人生阴影；后来唐书悦回了上海，却又遇上伦敦要调自己过去，阴差阳错；还有半年前自己和赵阳确定关系后从合租屋搬走，唐书悦也说她伤心了好几天。
此刻她设想，假如当时她没在伦敦那家唐书悦曾经打工的酒吧，听到酒吧老板替唐书悦说出她想对她说的那句“sorry”，自己会像唐书悦一样回上海吗？也会的，体验过失而复得的喜悦的人，是如何都不可能再次放手的。只是为什么“分开”这件事总是阴魂不散，为什么两个人就是不能一直在一起呢，为什么那么难？康莉越想越憋屈，强忍着眼泪。
唐书悦看她平时叭叭个不停，今天却不说话。她本以为康莉终于有自己的宝宝了，现在告诉她自己要辞职不会太残忍，但好像不是这样。
她们总以为对方没那么爱自己，总以为自己才是爱得更多的那个人，所以总是不停求证，又在求证的过程中伤害爱的人。明明一切显而易见，为什么又要视而不见呢。
唐书悦突然决定，以后再也不去怀疑求证了。她收集到的，康莉爱自己的证据，已经那么多了。
“康莉。”她还是忍不住叫了她。
“嗯？”
“别不开心了好吗，你看你终于要当妈妈了，又多了一个人陪伴你。我只是换个工作，不会走远的，会永远在你看得见的地方好吗，我们还是一样逛街吃饭啊。”她把胳膊从康莉怀里抽出来，还是像以前一样伸到她头顶，她就默契地抬起头，枕在胳膊上。
“知道啦，去青峰了好好干啊小唐总，你一定会飞得更高更高的，在杂志社当出版人确实屈才了。”康莉也知道，唐书悦应该有自己的路。
也许分开才是人生的常态，“彩云易散琉璃脆”，终于还是散了脆了，康莉面对幸福时的不真实感终于真实，原来痛比快乐真切。好在，唐书悦不是去伦敦，她悬着的心也终于尘埃落定，勉强能睡着了。
一向失眠的唐书悦依然只能醒着，她感受到了李医生说的“弑母”的实感，这终究对康莉是残忍的。她忍不住有些自责，自己是不是还是太操之过急了，应该等孩子生下来再说的。但是反复折腾，只会增加对两人的折磨。
第二天，两人再一次一起去了办公室，唐书悦才将那份早已在草稿箱躺了多日的辞职报告发送出去。发完她站在自己办公室可以看见楼下办公区的窗口静静看着康莉，而康莉也早已习惯用余光去捕捉那个窗口的动静，她抬起头也看向唐书悦。就像人在看不见的时候听觉更发达一样，此前的日子她们天天看见对方，往后她们要看见的是彼此的真心和真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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