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惊鹿

段敬山将她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搁在嘴边,像吻着一只不可多得的宝物。他的声音是如此的温柔、可亲,如同他的唇瓣一样温暖柔软,楚歌只觉自己简直醉在那里。她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段敬山的侧脸。段敬山惊喜极了,说我说的话你听进去了?他吻一吻楚歌的指尖,说,你只需要好好地跟着我就行了,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他顿了顿,说道,还有燕燕。又说,还有思君。

过了月余,朝花岗军毫无动静。又过了三个月,衍州几乎回了正轨,水、粮也渐渐似乎不再那么紧缺,只是房子还在盖。每日风风火火、热火朝天。楚歌不知道自己到底多久没有去过郊外了,平素在屋里,饭不必自己做,屋子也不用自己扫。段敬山一忙完了差事就来,她只用坐在窗前织布,可织布也是消遣。院子里的另一个堂屋留给段知燕和郑思君读书用。对外,郑思君还是用着段敬元的名字。

某日段知燕从外面跑着玩回来,一身一头的土,像在泥坑里打了滚。人却笑嘻嘻地,说偷偷跑到城郊去玩了,原先住的地方已经搬进去了一户新的人家,只是房子还没盖好,还在席子上睡。

她坐在楚歌腿上,任由她给自己梳着头发,说,姐姐,今天我碰上小柱子他们了。他们现在还有一半屋子是用水泡着的,好可怜。

说完,她抬起头,就这么看着楚歌。楚歌嗯了一声,把她乱糟糟的头发都重新梳起,扎成两条小辫子。段知燕终于问,咱们不帮帮他们吗?楚歌默不作声。等她给段知燕梳完那水似的顺滑的头发后,才说,你觉得我们能帮吗?段知燕有点激动,说,当然可以啦,姐姐,咱们现在这么有钱。楚歌说,不是你有钱,也不是我有钱,是你哥哥有钱。段知燕说有什么不一样吗?楚歌想了想,说,还是有不一样的。你觉得呢?

但是晚上,枕在段敬山肩膀上的时候,也许是为了不让段知燕伤心,也可能是为了能帮帮以前的邻居,楚歌还是支支吾吾提起来这件事。她先说郊外……段敬山说,国库空虚,朝廷的赈灾银两本就拨得不够,也只能苦了百姓多熬熬日子,好在衍州地界,吃的不是很愁。她就有点不太敢说了。但顿了顿,还是又说,今天,燕燕出门瞧见以前的朋友了。段敬山说,以前的朋友?就是你以前住在城外村落的那些朋友?楚歌没说话。段敬山的语气很温柔,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段敬山撑起身,被子从身上滑落下来。楚歌没有移开眼睛。她觉着他身上的一切、包括即将吐出来的,似乎都成为对她的审判。她等着,惴惴不安地等着。大概很久后,段敬山才说,是你自己这么想的么?你要去帮你的朋友?

其实对于楚歌来说,小柱子一家不能算她的朋友,只能算她的邻居。从江南段府逃出来以后她就没有过朋友。但她还是说,是。这孩子苦,爹在地动里没了,现在就跟着娘。娘还养着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小姨,地动没来前一家子就过得紧巴巴的。他们家……

还想说什么,手已经被段敬山握住了。他温柔的声音传来,像在云里游走。段敬山说,帮他们一家人,不是难事。只是楚歌,我怕你日后难做。楚歌茫然抬起头,说为什么?段敬山说,你不明白?他吻吻她的额头,温柔而爱怜,嘴里却说,你有那么些朋友,以后还会再有朋友,他们遭了难,你要一个一个地帮么?只帮几个自然是好的,可是他们听闻咱们段家有钱,一个个地求上来,就算是金银满屋也没得办呀。

楚歌动了两下嘴唇,明白了他的话。她急切地说,大少爷,我没多少朋友,这户人家此前总是帮我。我只是帮他们,以后也不会求着你去帮别人,不成么?段敬山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不帮你。只是我要给你提个醒,楚歌,几年前你就是这样帮那个路副将的,如今你又要去帮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朋友。我晓得你的心好,可牵扯得太多,也怕到万劫不复的境地。他的手揽着楚歌的肩膀,想了想,说,天亮后,我给你一笔钱,你拿着给了你朋友家吧。楚歌讷讷地问,多少?段敬山就一笑,说,要多少给多少。

深夜里,段敬山不知不觉地睡了。搂着她的手却没有分毫放松,像铁块紧紧焊在身上。楚歌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那颗年轻的、热血蓬勃的心,听着他沉稳的、坚定的心跳,却再也没有了以往的感觉。夜很静,除了彼此的呼吸,只能听到窗外的蝉鸣。夜色像一捧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叫她看不清任何东西,心里也发慌。

第二日,楚歌大清早地爬起来,急匆匆出了城,去给小柱子家送钱。段敬山给了她满满的一袋,别说建屋,哪怕是再供一年吃喝也够了。银子沉甸甸地坠在手上,她感觉自己是捧了一袋铁块,重得手腕疼。

可匆匆到了郊外,才发现已经人去楼空。小柱子家原有的地方已经只剩下泡了一半的屋子,前头几只死鸡死鸭,一家人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带着包裹走了。面前空旷一片,砖瓦淅淅沥沥随意垂着,院子里枯树掉了半根枝头,上头拴一根红线,正在慢悠悠随风飘荡。

楚歌慢慢走回城门口时,才被段敬山找到。他穿着官服,一看到她就急急奔来,一把把她扯到怀里,说今晨怎么也不叫醒我?我一觉醒来哪儿也找不到你,你不知道我有多心慌。他抓起楚歌的手,把它按在自己胸膛上,那儿跳得飞快,简直如同耳侧呼呼的风声。拥抱时两人挤在一起,楚歌怀里鼓鼓囊囊的。她把钱袋取出来,还给段敬山。段敬山有些惊讶,说怎么?那户人家不要?楚歌点点头说,嗯,不要。说着话,她的心却已经飞到了九重天上。

当天晚上又下了一场大雨。段敬山深一脚浅一脚地回来,衣袍在进门时被淋了个透湿。楚歌替他除下外袍,放在盆里打算明天去洗,又哄了段知燕和郑思君两个孩子赶紧睡觉。两个小孩儿都在调皮时候,爱听雨声,一声一声地数,趴在窗边就是不爱睡。楚歌费了好大的功夫才一个个哄睡着,出门一瞧,就对上段敬山那双带笑的眼。

段敬山走过来搂她的肩膀,低声说,原我想要一个儿子,可现在我又想要一个女儿了,多少年后儿女双全,这才是好日子。他一边说一边微笑,心情很好。楚歌记得他之前说过的话,是想要她的一个儿子,以后可以继承家业。但那时候她便不是多么欢喜,现在也并非如她料想的那样欣喜若狂,于是只好沉默地笑笑,说了句好。

当天晚上,大雨倾盆,雷像根鞭炮一样噼里啪啦砸下来,震得地面都在颤。露在外面的脸干冷舒服,身子上却湿热,楚歌缩在被子里,被雨水浸泡、被烈火炙烤。她在梦里见到了曲凝竹,看到她临死前紧紧拧起的眉毛和床头金碧富丽的帐。梦见破城当夜无穷无尽的血水,火光映照在窗户上像是鬼的影子,伸出两只枯枝似的手,颤颤巍巍地探来、送来……

楚歌,楚歌。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如同火光里钻出来一个人影,倏地掐住她的脖子。回头看时,一座棺椁停在身后,上头放满了纸人纸马,还有一盘松软洁白的喜饼。牌位一层一层摞在一起,身影摇晃如同发丝纠缠,黑夜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唯一的烛火也成了一只蜘蛛,张牙舞爪地扑来……

楚歌,楚歌。

有人剧烈地摇晃着她。楚歌猛地睁开眼睛,冷汗涔涔,鱼似的在床上跳了一下,发出一声尖叫。

一双手臂立即用力把她搂在怀里。是段敬山。这是楚歌这么多年来做噩梦第一次收到及时的安慰。段敬山的手臂非常有力,紧紧拥抱着她,骨头也仿佛要粉碎,可楚歌却明白他不会伤害自己,所以根本不觉得疼。她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双臂紧紧贴着身侧,心头惴惴不安的爱火倏地熊熊燃烧起。

段敬山温热的嘴唇亲吻着她汗淋淋的鬓角,楚歌抱着他的肩膀,两个人都缓了好一会儿。雨声淅沥,大雨已经停了,只有几点细细的雨丝,远方隐约有黎明,却被乌云遮盖。

楚歌在他怀里缩了一会儿,渐渐从噩梦中苏醒。她抓着段敬山的手臂,这时候才觉得有点不对。段敬山已经穿了衣服,且是在床边坐着抱住她的。看到她似乎终于冷静下来,段敬山那张年轻而俊美的脸上略有些窘迫,眼底流露出几分不安与伤怀,紧紧搂着她说,楚歌,我知道有些事情不应该现在告诉你,但是情形紧迫,我不得不说……

楚歌的汗还未拭净,湿透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雨后清爽的空气像一只冰窖,冻得她打了个寒颤。眼睛却看准了段敬山,语气意外地平静,说,你说。

段敬山垂下眼睛,过了一段时间,才说,东都来信了。年儿的孩子不太好,我得回去看看。

楚歌的脑中嗡的一声。她顾不得那个噩梦,整个人都迟滞了。她用了一段时间去想年儿是谁,又用了一段时间去想孩子不太好是怎么回事。半天才将线索都牵扯到一起,隐约拼凑出真相,它并不难懂,却让她浑身发软,大脑发昏。

段敬山已经紧紧抱住了她。像以往一样的情深沸腾,在两臂收紧间,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仿佛诉说着恐惧。楚歌的头被他按在肩头,脸深深埋在他的衣服里,嗅到了近三个月已经闻得熟了的暖阳似的味道。她感受不到他的心酸,无法共情他的恐惧。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原来郑华年已经身怀有孕。

可她怎么什么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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