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讨厌这种感觉,却又无法否认,陆景行指向的,是一条可能通往生路的窄门。
“……流水账在我母亲那里。”沈云噷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工具和纸张……我可以试着给你一个清单和估算。”
这是一个妥协,也是一次艰难的尝试,尝试去理解对方的“语言”。
陆景行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进展顺利”的光芒,稍纵即逝。他重新打开电脑,语气恢复了之前的专业:“好。那我们从头开始,先从资产清单做起。”
窗外的雨还在下,偏厅里的气氛却悄然发生了变化。对抗依旧存在,但在现实的铜墙铁壁前,一艘临时拼凑的“小舟”已经放下水,两人不得不站上去,试图在这片名为“生存”的汹涌海面上,找到同舟共济的平衡。
沈云噷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开始写下第一行字:
“紫檀木修复台,曾祖手制……”
他的笔迹端正而沉稳,如同他修复古籍时一样。只是这一次,他书写的不再是风雅的诗文,而是通往未来,沉重而未知的船票。
清单的编纂工作,比沈云噷预想的更加耗费心神。这不仅是简单的罗列,更是对他过往认知体系的一次系统性梳理。在陆景行时不时抛出的、精准到近乎严苛的追问下,他不得不一次次停下来,回溯某张特定补纸的来历,估算某件传承工具若按当下工艺仿制的成本,甚至量化一次“全色”工序所耗费的工时与心力。
陆景行则像一台高效的人形扫描仪兼处理器,将沈云噷提供的、时常带着不确定性的信息,迅速转化为表格里的数字和文档中的条陈。他的思维是线性的、目标导向的,偶尔会对沈云噷在某些细节上的执着流露出不易察觉的不解,但始终保持着专业范围内的耐心。
然而,这种建立在“生存需求”之上的脆弱平衡,在第三天下午,被一个突如其来的难题打破了。
沈云噷在为《山家清供》进行到最关键的全色环节时,停了下来。他需要一种极为特殊的“雨过天青”色,来填补扉页上一小块因水渍褪去的彩绘。他调遍了手头所有的矿物颜料,都无法复现出那种清透中带着微灰的独特色泽。
“需要一种特定的青金石粉,研磨度和纯度要求都很高。”沈云噷对着色卡,眉头紧锁,语气里带着罕见的焦灼,“之前合作的供应商断了货,一时找不到替代的。”
这直接影响了《山家清供》的修复进度,而这部书的修复成果,是计划书中要重点展示的案例。
陆景行放下手中的工作,看向沈云噷。这是他第一次清晰地从对方脸上看到类似于“deadline(截止日期)压力”的神情。在他过往的经验里,这种问题通常通过加价、寻找替代供应商或动用供应链人脉来解决。
他几乎是本能地拿出手机:“把供应商信息和具体要求给我,我让助理联系一下其他渠道,或者看看海外……”
“不行。”沈云噷打断他,语气坚决,“颜料如同药材,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不是顶级的阿富汗水飞青金石,不是老师傅用古法研磨到‘七青八灰九尘’的程度,出来的颜色就没有灵魂,配不上这本书。”
又是“灵魂”。陆景行按在手机屏幕上的手指顿住了。他看着沈云噷那双紧盯着色卡、仿佛要将其看穿的眼睛,意识到在这个领域,他熟悉的那些效率至上的法则,第一次彻底失效了。加钱,找不到;替代品,不行。
这是一个纯粹的、属于沈云噷世界的技术壁垒。
短暂的沉默后,陆景行收起了手机。“还有别的办法吗?”他问,语气不再是给出方案,而是在询问可能性。
沈云噷沉默了片刻,走到靠墙的一排木柜前,取下一本厚重的、页面泛黄的手抄笔记。“这是我太师父留下的札记,”他翻到某一页,指着上面蝇头小楷的记录,“里面提到城南‘遗珠斋’的老东家林老爷子,几十年前曾用一种特殊的青金石粉修复过明代水陆画。但‘遗珠斋’……很多年前就关门了,林老爷子也不知所踪。”
线索渺茫,希望微乎其微。
陆景行看着那本散发着陈旧气息的笔记,又看了看沈云噷眼中那抹不肯放弃的微光,心中某个部分被触动了一下。这种为了一个近乎偏执的完美标准,而去追寻一丝渺茫可能性的行为,在他看来是低效的,却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动人。
“地址,或者可能的相关人信息,有吗?”陆景行问。
沈云噷摇了摇头:“只知道大概在城南的老街片区,他有个孙子,好像叫林小满,以前在那边开过文具店,后来也搬走了。”
信息少得可怜。这简直如同大海捞针。
但出乎沈云噷意料的是,陆景行并没有就此放弃或表示质疑。他重新打开电脑,不是联系他的助理或搜索商业数据库,而是打开了本市的市政档案公开查询系统、一些本地论坛的老帖子,甚至开始搜索近二十年来关于城南老街改造、传统手艺人的相关新闻报道。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眼神专注,用的不再是审视财务报表时的那种冷静,更像是在破解一个复杂的商业谜题。他调动的是另一种能力——信息检索、交叉验证、逻辑推理。
“根据市政规划图,你说的那片区域五年前进行过大规模动迁……‘遗珠斋’的工商注册信息应该已经注销……但可以查查当时原地返还商铺或安置房的名单……”
“本地的文化爱好者论坛,十年前有个帖子提到过一位修复水陆画的林姓老师傅,住城南荷花巷……”
“找到了!一篇八年前的本地报纸副刊文章,采访过一位叫林守拙的老人,就是‘遗珠斋’的,提到他孙子大学毕业后在新区开了一家设计工作室……”
时间在键盘敲击和鼠标点击声中流逝。沈云噷坐在一旁,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陆景行以一种他完全陌生的、却同样充满专业素养的方式,在信息的海洋里披沙拣金,将那些零碎的、几乎被时光淹没的线索,一点点串联起来。
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修复”,修复的是断裂的信息,是湮没的人迹。
终于,陆景行停下了动作,将屏幕转向沈云噷:“林小满,现在新区‘创意谷’开了一家小型独立设计工作室。这是地址和大概的联系方式,是从他工作室官网和几个设计展的参展信息里反推出来的。不确定他是否还保有他爷爷的材料,但这是最直接的线索。”
沈云噷看着屏幕上那几行简洁的信息,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受。他耗费多年沉浸于古纸旧墨,试图与过去对话;而陆景行,则用现代的技术和逻辑,在当下为他凿开了一条通往过去的细微路径。
“……谢谢。”沈云噷低声说。这个词在他喉间滚动了一下,带着些许生涩,却发自内心。
陆景行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常态,合上电脑:“明天我开车,一起去新区找找看。”
雨不知何时停了,偏厅里光线晦暗。两人之间,那层坚冰似乎被这意外插曲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沈云噷依旧不认同陆景行的许多逻辑,但至少在此刻,他看到了对方身上,除了冰冷的计算之外,还有一种解决问题的、坚韧而高效的力量。
而陆景行,则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沈云噷所守护的“灵魂”,并非虚无缥缈的口号,它具体到一种颜料的研磨度,执拗到愿意为一丝渺茫的希望付出巨大努力。
这种执拗,在商业上是致命的弱点。
但在某个瞬间,陆景行觉得,它或许是这个浮躁时代里,一种快要绝迹的、可笑又可贵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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