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行没有跟进去,他在庭院里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松了松领带,仰头看着被屋檐切割成一方湛蓝的天空。阳光透过罗汉松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过了许久,沈云噷端着一壶新沏的茶和两个杯子走出来,在他对面坐下。清亮的茶汤注入白瓷杯,氤氲出温润的水汽。
“今天,”沈云噷将一杯茶推到陆景行面前,声音很轻,“谢谢你。”
他谢的,不仅是陆景行在会场上精准的商业补充,更是他在那个尖锐问题面前,将首先回应机会留给自己的那份尊重。
陆景行端起茶杯,指尖感受到瓷壁传来的温热。他抿了一口,茶香清冽,回甘悠长。
“是你自己回答得好。”他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沈云噷脸上,坦诚道,“你的那份‘真’,比任何商业话术都更有力量。”
沈云噷微微怔住,低头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这是他第一次从陆景行口中听到如此直白的、不带分析眼光的肯定。
小满。万物小得盈满。
希望,似乎也在这短暂的静谧与坦诚中,悄然积蓄着力量。渡口已过,无论前方是风平浪静,还是暗流涌动,他们至少,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同渡”了一回。
评审结果在一周后的傍晚传来。
电话是周科长打来的,语气带着官方的祝贺,却也透着一丝复杂的意味:“小沈啊,恭喜!‘停云斋’的项目,评审会通过了,扶持资金很快会下拨第一笔。不过……”
这个“不过”,让沈云噷刚提起的心又悬了起来。
“有评审专家提出,‘停云斋’作为重点扶持对象,其载体,也就是你们现在这处老宅,租约问题必须彻底解决,不能留下隐患。这是后续资金拨付和项目验收的重要前提。”周科长顿了顿,“意思是,要么买下产权,要么,找到一处稳定、且符合项目定位的新场地。时间……最好在三个月内。”
挂了电话,沈云噷站在庭院里,暮色四合,晚风带着栀子花的浓香,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通过评审的喜悦,像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只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迅速被更大的现实阴影吞没。
买下产权?天文数字。寻找新场地?符合古籍修复要求的静谧老宅,在如今的城市里如同凤毛麟角,租金更是难以想象。
他将消息告诉了母亲和陆景行。
徐婉清脸上的喜色瞬间褪去,化作更深的忧愁,喃喃道:“这……这可怎么办才好……”
陆景行听完,脸上并没有太多意外的神色,似乎早已料到会有附加条件。他没有说话,走到一边,拿出手机开始快速查询着什么,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眼神专注。
晚饭的气氛有些沉闷。饭后,陆景行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工作,而是对沈云噷说:“出去走走?”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被暮色笼罩的青石板巷里。路灯尚未亮起,只有两旁人家窗户里透出的零星灯火。空气中漂浮着饭菜的香气和夏夜特有的溽热。
“你在想新场地的事?”沈云噷打破沉默。
“嗯。”陆景行应道,“老宅的产权收购,成本过高,不符合资本效率。最优解是寻找新址。”
“符合要求的地方不好找。”
“未必。”陆景行停下脚步,看向他,“思路可以打开。不一定是临街的老宅。可以考虑一些经过改造的、空间开阔的旧厂房或仓库,只要结构稳固,环境安静,可以通过内部装修来营造氛围。关键是产权清晰,租期长。”
沈云噷蹙眉:“旧厂房?那里没有‘停云斋’的味道。”
“味道是可以营造的。”陆景行的语气带着一种笃定,“重要的是空间的功能性和稳定性。而且,这类场地租金相对可控,也更便于我们进行符合现代运营需求的改造。”
他拿出手机,调出几张图片,是几处看起来颇为破旧,但层高和空间都很理想的旧厂房内部照片。“我初步筛选了几个备选,明天可以去看看。”
沈云噷看着屏幕上那些粗粝的、与他熟悉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图像,心中充满排斥。在他的构想里,“停云斋”就应该是在这样白墙黛瓦、庭院深深的老宅里,伴着雨声和墨香。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陆景行收起手机,目光在昏暗中显得格外锐利,“但沈云噷,我们要活下去,才能谈味道。如果因为固执于某种‘形式’,而失去了‘内容’本身,那才是真正的失败。”
他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沈云噷心中那个理想化的气泡。他无法反驳。
第二天,他们去看了一处位于老城边缘、由旧纺织厂仓库改造的创意园区。空间很大,采光极好,红砖墙裸露着,带着工业时代的印记,与“停云斋”目前的温婉气质相去甚远。
沈云噷站在空旷的仓库中央,听着陆景行用冷静的语调分析着这里的层高优势、改造潜力、租金性价比,心中一片茫然。这里足够稳定,也足够承载未来的发展,但……这里还是“停云斋”吗?
“这里可以隔出一间绝对符合恒温恒湿标准的修复室,面积比你现在的工作室大两倍。这边可以做展示区和接待区,甚至可以开辟一个小型的阅览空间。楼上还有夹层,可以做你的私人区域和材料库……”陆景行指着各处,勾勒着蓝图。
沈云噷沉默地听着,目光掠过斑驳的墙面和高大的窗户。他想象不出在这里研磨青金石粉的样子,想象不出在这里与那些泛黄的古籍静静对话的感觉。
“我需要时间想想。”他最终说道,声音有些疲惫。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很沉默。希望的曙光刚刚显现,就被更实际的、关乎“根基”的难题所笼罩。
晚上,沈云噷一个人在工作室里坐了很久。他抚摸着那张陪伴了他无数个日夜的紫檀木修复台,看着柜子里那些按年份、产地分门别类的纸张,还有墙上挂着的、太师父手书的“格物致知”匾额。
这些都是“停云斋”的筋骨血肉。搬迁,无异于一次伤筋动骨的大手术。
深夜,他走出工作室,发现偏厅的灯还亮着。陆景行还在电脑前,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图纸和预算表格。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还没睡?”沈云噷问。
“在做几个场地改造的初步预算和方案对比。”陆景行揉了揉眉心,“时间不等人。”
沈云噷在他对面坐下,看着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数据和线条,忽然问:“陆景行,对你来说,‘停云斋’究竟是什么?一个值得投资的项目?一个即将成功的商业案例?”
陆景行敲击键盘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最开始,它确实只是一个项目,一个充满挑战性的商业命题。”他抬起眼,目光坦诚地看向沈云噷,“但现在,它是我投入了时间、精力,并且……想要看到它活下去的东西。”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我欣赏极致的东西,无论是极致的技术,还是极致的商业模型。你的手艺,是前者。而让这门手艺在当下活下去,需要后者。我不想看到它因为现实的困境而消失。那……太可惜了。”
这不是沈云噷期待的、充满情怀的回答,却比他听过的任何漂亮话都更真实,更有力量。
陆景行看着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形式很重要,它是气质的载体。但核心的技艺、精神,才是真正的‘停云斋’。只要我们把这些带过去,在哪里,哪里就是‘停云斋’。老宅是它的过去,新址,可以是它的未来。”
沈云噷心中震动。他没想到,最理解他内心恐惧的,竟然是这个他一直视为“异类”的陆景行。
“芒种芒种,连收带种。”陆景行忽然引用了一句农谚,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我们现在,就是在为‘停云斋’寻找一块新的土壤。过程会很辛苦,但只有种下去,才有收获的可能。”
窗外,月色如水。
沈云噷久久没有说话。他看着陆景行电脑屏幕上那些为“停云斋”的未来精心计算的图表,又想起这些天他为自己寻找颜料、并肩作战的种种。
也许,他真的可以试着,去相信这块“新土”,以及,这个执意要为他“播种”的人。
“把你看中的几个地方的详细资料,都发给我吧。”沈云噷最终轻声说道,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陆景行微微一怔,随即点头:“好。”
这一夜,“停云斋”的灯火,亮得很晚。旧的根系即将被动摇,而新的可能性,正在晦暗不明的夜色里,悄然孕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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