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的白梨花开满枝头,清风吹落几瓣,透过窗棂飘在条案上。
削葱根般的细指捏起块干果小甑糕,庄秋桐翻动书卷,鬓发被风撩起,眉眼清丽如画。
“女君!”
院门外传来欢快的脚步声,庄秋桐轻轻掀动眼皮,只见青莲抱着一手的桃花枝回来,语气欣喜极了:“方才我听人说,沈二爷忙完政务就往锦绣苑来了,定是来邀女君共赴七夕灯会。”
“七夕?”庄秋桐放下书卷,有些恍惚。
“对啊!”青莲自顾自的将花枝插在白釉花瓶中,笑得意味深长:“看来沈二爷心里,还是有女君的嘛。
“早时就同女君说了,纵使成婚前没有情意,但日久生情,女君这般蕙心纨质,沈二爷自然会回心转意的。”
庄秋桐的眸光微动,狐疑着。
果不其然,入院的沈靖安黑脸如罗刹,庄秋桐尚未来得及福身,那人已抬手猛地拔去她发髻上的烧蓝流苏侧凤冠,因为过度用力,连带着缠住的几根发丝一并扯下,疼得庄秋桐蹙眉。
那缕青丝垂落,庄秋桐亦狼狈地低垂下头。
当着满院下人的面毁其仪态,何等羞辱之意,众人不敢看,忙跪成片。
“既是洛禾先瞧上的物什,何故夺其所好?当真是放肆!”宽大的掌心攥得发髻上的珠子咯嘣作响,沈靖安压着眼皮,死死瞪着她,好似眼前人不是他的新婚妻子,而是仇人:“别以为自己是庄家血脉就能仗势欺人,庄家不给洛禾撑腰,有爷给她兜底。你下次胆敢再如此行事,爷必休了你!”
“那便休了妾身。”朱唇轻启,庄秋桐的神情淡淡,不带任何犹豫。
跪在地上的青莲吓了一跳,忙轻拽自家女君的的裙摆。
“你说什么?”沈靖安负手而立,身着鸳鸯补子的官袍,不怒而威。
庄秋桐不卑不亢地迎上他的目光,不再怯懦:“秋桐善妒,不配为沈家妇,劳烦沈二爷提笔和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
众人吓白了脸,青莲更是手都在打抖:“女君......”
高大的人影站在庭院中,审视地看着庄秋桐,只觉得她的眼神有些许陌生,不似平日里的讨好低顺。
压抑的低气压笼罩着锦绣苑,沈靖安打量了她一番,忽而低声讪笑:“又在耍什么手段?
“爷不吃欲擒故纵这套。”
说罢,他阔步离开,毫不留恋。
大伙儿长松了口气,自觉地背过身去,青莲则麻利地扶着庄秋桐回屋,替她重新绾发。
“二爷也真是的,事情原委都未曾清楚便来质问女君。”青莲从妆奁里拿出牡丹玉梳,不满嘀咕:“分明是女君先瞧上的,那厮硬是要抢,那掌柜许是又收了好处,颠倒是非,况且这并非大事,竟叫女君如此下不来台......哪有这样的姑爷......”
青莲的话飘入耳畔,庄秋桐却不大听得进去。
方才沈靖安倘若回头,定能瞥见庄秋桐眸色中翻涌的恨意,不过他从不会为了她回头,除了前世推她坠崖。
庄秋桐的瞳孔终于倒映着他的深邃五官,却尽是讥讽与嫌恶之意。
回想起前世种种,庄秋桐险些又压不住愤怒的情绪,指尖掐着指腹,划出白痕。
她自问从未害过谁,无论是因上辈恩怨被调包,还是回庄府后被强定姻缘,这是她难以阻止的命运,她唯一错误的行迹,便是对这个所谓的夫君抱有过幻想,致使前世见他们亲昵,日夜以泪洗面,甚至即便滑胎,最后还对他存有一丝希冀,愿他怜悯自己半分,可直到被他亲手推入悬崖,才幡然醒悟,自己爱得有多离谱。
重活一世,她断不会再信沈靖安的鬼话,她要离开,再也不想和沈靖安扯上任何关系!
“女君。”青莲透过铜镜,见她眼眶泛红,还以为庄秋桐在为沈靖安伤神,素指轻搭在她的细肩上,温声安抚:“女君嫁入沈府尚不足一年,往后时日还长着呢,二爷会回心转意的。”
经青莲提醒,庄秋桐反倒一惊,瞳孔轻颤。
已是承业十三年四月了。
约莫就这几日,潭州为洪涝灾害所困,圣上派遣沈靖安前往治理......
春日回暖,庄秋桐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留给她的时间不足两个月,她必须快些想到和离的法子。
“女君可要去逛逛七夕灯会?听闻东都外街会有打铁花。”青莲的眸子亮亮,满是憧憬。
庄秋桐见她弯成月牙儿的双眼,心口泛起痉挛般的疼痛感,尚能压抑的泪水瞬间扑簌簌掉落。
她不会忘,上一世青莲受她牵连,双目被沈靖安硬生生剜掉,每每忆起那副血腥画面,庄秋桐都会吓得半夜惊醒,恨极了自己的无能。
“女君怎的又哭了?”青莲抽出帕子,手忙脚乱给她擦:“女君近来怎的总是落泪?看的青莲好生心疼。”
“我无事。”庄秋桐吸了吸鼻子,拉过她的手,莞尔笑着:“自我入京起,你便一直伴我左右,细算下来,都快有四年光景了,应着庄府管束多,都不曾带你看看京州的夜景,索性沈府也不留意我们的去处,今夜我们就在外游逛一番,可好?”
“当真?!”青莲一喜。
她本是穷乡僻壤之人,因为女儿身,被至亲卖给了人贩子,自此被关在牢笼中度日,还以为这辈子都将过着颠沛流离的凄苦日子,没曾想被女君卖下,她待她,没有打骂,没有鄙夷,温柔如春水。在青莲心中,庄秋桐是比亲人还重要的存在。
“我何曾戏耍过你?”庄秋桐放下象牙梳,起身,笑意温婉:“多备些银两,外头的吃食可不少呢。”
青莲眉眼欢笑:“遵命!”
*
灯火璀璨的繁华长街宛若白昼,风扬酒幡,人头攒动,各式小摊玲琅满目,商贩不断吆喝着,与嘈杂的人声交织,但格外清晰,鼓楼上高挂成串的彩色灯笼随风摇曳,灯笼穗儿挂着铃铛,晃荡的光影照落在流动的人群上,仿佛深海波纹,朦朦胧胧。
因为压着心事,庄秋桐对周遭的景致意兴怏怏。
听闻龙井酥斋的栗糕香软糯甜,内有石榴籽、栗子肉、银杏仁、松子肉等鲜干果,搭配煎鸭蛋丝,甜咸交错,被评为入京美食之最。
正因为,这家铺子何时都是人满为患,更遑论今夜是七夕佳节,庄秋桐不喜拥挤,这类众人趋之之地,她往往扭头就走。
青莲看穿她的心思,自是乐意至极,于是不等庄秋桐阻挠,一溜烟钻入内。
“诶青莲!”
庄秋桐踮起脚尖站在廊下,已寻不到她的踪影,索性在一旁等着,百无聊赖地把玩长条锦盒内的金簪。
金簪簪头雕刻成云水纹,并无其他点缀,可方才经过纪宝阁时,庄秋桐一眼便相中了。
那年及笄,母亲用积攒了多年的积蓄为她买下金簪,如今这等物什变得唾手可得,却远不敌母亲送的那支。
细细想来,她已快近四年不曾见过母亲了。庄洛禾嫌弃霄云镇落魄,甚至不曾去看望过一眼,留下寡母守屋。前世母亲跋山涉水入京,却被沈家拒之门外,得知她犯了事被禁步,更是担心得在沈府门前长跪不起,天寒地冻,沈家竟任由她冻死在府门前,嫌她晦气,一麻袋丢去了乱葬岗,若不是庄洛禾前来奚落于她,她甚至临死都一无所知。
思及此,庄秋桐越发焦灼,不自觉屈指轻咬,身侧的稚童跑过,撞落了她手里的金簪。
她正要俯身去捡,额头撞上宽阔结实的胸膛,淡淡的松木烟香萦绕于鼻尖,庄秋桐受惊地半退,捂着面额抬头,入目是深邃硬朗的陌生面容,高鼻梁深眼窝,光影侧打而来,将他的下颌轮廓勾勒得线条分明。
庄秋桐微愣,正要开口道歉,眼前人忽而勾着薄唇轻笑:“谁家女娘投怀送抱?”
那双眸子宛若春日的两瓣桃花,庄秋桐本想着这男子生的着实俊朗,可而今一听他的语气,只觉得此人轻浮又猥琐。
“女君!”青莲拎了满手出来,似是没瞧见庄秋桐,正站在廊下张望叫唤。
庄秋桐的歉辞咽下,也不顾男子脸色,小跑迎了过去。
“我在这。”
“女君久等了!”青莲邀功似的拎高油纸包,笑得纯善明媚:“知晓女君喜甜口和辣口,青莲特意多买了些。
“喏,栗子糕、煎鸭蛋丝、蜜饯樱桃、洞庭饐、辣鱼脍.....都是女君的喜好。”
“不是叫你多买些自己爱吃的吗?”
“女君爱吃青莲就爱吃。”青莲朝她傻笑着,见庄秋桐要提,她忙揽下:“青莲来拿就好了,左右不是什么重物。”
庄秋桐没当惯矜贵仕女,所以主仆之介并不清明,但青莲知悉尊卑,恪守职责,这是她生命里难得的光亮,自然万分珍视,惶恐丢失。
明白这一点,庄秋桐也不强求,余光不自觉瞥了眼那男子的位置,发觉早已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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