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Imitation Game

段英在兴致勃勃地说些什么呢?

骆灵听见一些词,忘掉一些词,最后伸出手说:“你伸出手来。”

她打断段英热烈的诉说,段英便伸出留有小孔的手。两只稚嫩的手在雾天相贴,手指间天然不贴合的缝隙昭示出他们各自清晰的边界。

或许她并不是模糊不清。如果她模糊不清,手就会在碰到段英的时候像花香那样透过他。

那为什么她总像是在消散在蔓延呢?

她所想的一切都没有答案,因此她问他:“你刚刚在说什么?”

段英由伸出手掌时的困惑不解转为失落,失落于她不曾仔细听他说话,失落于那些使他像蜡烛一样燃烧的感受未能引起她的注意。他不再兴致勃勃,好像一簇刚燃起的火苗被扑灭,低头让球鞋的边缘互相碰撞。

骆灵也垂下头,没有忍耐太久,又问一遍:“你刚刚说了什么?”

段英张开嘴,好像要哭出声,但最终只是平静地回答说:“我想你是对的。”

“什么是对的?”

“我没有抓住你,也没有抓住你的尾巴,我只抓住了我自己。”

同样的话,他初次说时是那样神采奕奕,可再说时只感到闷闷不乐。他并不甘心,想要继续讲下去,继续证明他原本也是只会飞的气球,可他感觉到自己又一次被牵制住。

他又抓住自己了吗?为什么他总是不由自主呢?为什么他不能像骆灵那样,永远正确,永远闪亮亮地自作主张呢?

耳朵再次胀痛,头脑里嗡嗡响,段英陷入深秋黯淡的沉默中。

骆灵则怔怔然看他。为什么他的不快乐总让她感到恐怖呢?她讨厌这种恐怖,如果她勇敢,她会永远不和他见面,可她想要和他一起游戏。

她还欠他一道彩虹,等他们追上了彩虹,她就再也不要见到他。

她暗自下决心,接着毫无征兆地从医院草地的长椅上起身,跑去一棵孤独的银杏树下。段英迟疑片刻,跟上她。

他们在树下盘旋,无所事事许久后,骆灵突然伸出手指拉扯她的嘴角和眼皮,摆出张滑稽的鬼脸给段英看。段英蓦然发笑,随后也伸出手指拉扯嘴角和眼皮,摆出同样滑稽的鬼脸,骆灵也因此大笑。

他们鲜少像这样大笑。

骆灵放下手,继而双腿半蹲,假装一只鸭子在走路。段英看见,即刻跟上,仿佛这是一场模仿游戏。

最后他们都倒在草地上,像四脚朝天的乌龟。

“昨天我也像这样睡在草地上。”骆灵说。

“我也想在昨天像这样睡在草地上。”段英说完,脑袋里闪过一段幻梦。

“我躺在那里假装自己变成石头,鸟飞过去,”骆灵接着说,“也许它们和我一样……”她停顿下,又说,“后来我就哭了,你也哭了,很多人都哭了。”

段英默然,思索那段幻梦是否是他昨晚众多梦里的一个。

接着,骆灵话锋一转,说:“这里很臭,我们睡在狗屎上。”

段英嘴唇微张,想告诉她是烂掉的银杏果在发臭,而不是狗屎,但终究还是沉默。

也许他们的确睡在狗屎上,即使不是狗屎在臭,骆灵也会把银杏果变成狗屎,她永远正确。

骆灵决定远离狗屎,起身向医院外去。

灰蒙蒙的医院外是片浓雾,她看见穿过雾天而来的郭怀知,对段英说:“你外公来了。”

段英同样看见他,他堪堪舒展开的眉头重新紧蹙。他看不清他外公的表情,只看见他提着餐盒阔步走近,越来越近。而骆灵,尽管她还不曾跑开,但她已经在他的感觉里越来越远。

那段幻梦忽而清晰,是梦里一股游丝牵引他去往骆灵那里。他终于明白,无论他是不是会飞的气球,他都想像骆灵那样度过一天,自作主张地离开,远离学校,远离所有人的眼睛。

郭怀知即将抵达医院,在一阵狂暴的、无法言说的冲动下,段英跑动起来,但在此之前,骆灵更快地跑出一截,这使他的奔跑看起来仍像是对她的模仿。

他的奔跑是在模仿她吗?还是为了模仿她?

他听见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越跑越快。眼泪不知为何涌出眼眶,他一边跑一边擦泪,最后他追上骆灵,露出笑脸。

“你外公在叫你。”

“可我不想回医院去。”

“那你想去哪儿呢?”

段英回答不出,猛然发觉他不知道自己要跑去什么地方,那股游丝只把他引来骆灵身旁,不再告诉他该去往何处。他只好问永远正确的骆灵:“我不知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跑。”

“我不知道。”

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要扮鬼脸,为什么要学鸭子走路。但在这时,一种大约是诞生于天空蔚蓝时的情绪在骆灵心中复活,她变得高兴,高兴于还有另一个人也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也许段英一开始是清晰的,但现在他和她同样模糊,如果他们在奔跑中相撞,或许会像鬼魂那样穿过彼此。

骆灵幻想着,最后停在几张电影海报下。他们在海报的指引下进入一座破旧的大楼,进入深秋工作日的影院,这里几乎不见人影,他们安静得像雾气,无声地顺着墙走。

暗纹墙纸肮脏、斑驳、满是划痕,显得疲惫,他们抚摸那些划痕,仰头看各种海报。

海报静止不动,却分明地在彼此排斥,从颜色到构图,没有一张海报能与另外一张相贴合,它们各自散发出神秘的感觉,在空气中浮荡,排斥,绝不允许自己被覆盖,空气因此充满边界。

他们穿过一道道感觉,被感觉的边界切割,每看一幅海报便感知一种情绪,鲜明的,迥乎不同的。但他们依旧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来看海报,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下一刻,骆灵提议说:“我们来玩游戏吧。”

段英停止奔跑后,红润的脸颊重新转为苍白,他迟钝地反应道:“玩什么?”

“说我们在海报上看到的东西。”

“好啊。”

于是他们轮流说自己看到的东西,骆灵看到只橙色气球,段英看到枚扇形贝壳,骆灵看到片满是褶皱的绿色倒影,段英看到辆黄色出租车,骆灵看到一名演员的牙床,段英看到一根木质的伞柄……

他们因此在墙下来回奔走,不亦乐乎,但很快他们就被制止——工作人员说,这里禁止跑动,禁止高声喧哗。

段英第一次看见有人对他皱眉,那是种不加掩饰的嫌恶,他羞愧难当,由于感到痛苦,苍白的面颊再度转红。他看向骆灵,她恍若未察,仍在墙下来回走动,但她也重新安静。

就好像他们不应该在这里快乐,先前的喜悦也如同一段幻梦般破碎。但真正的梦醒来时感觉里还残留着梦的遗迹,这时他们什么都感觉不到。

如果他们不该在这里快乐,应该去哪里快乐呢?

“我们走吧。”段英再也无法忍受那样鄙夷的目光,他低声央求骆灵。

“去哪儿呢?”她问。

“去我们自己的地方。”

“什么地方是我们的呢?”

段英回答不出,也许他们像街头流浪的狗。那是不是回家就是自己的地方呢?不,即使是在家里他们也会被禁止跑动,禁止高声吵闹。

“以后我们买一块自己的地,”他红着脸说,“我们可以在那里快乐,没有人会看到。”

他们的快乐一旦被人看到,就将消失。

“我讨厌以后。”骆灵说着向大楼外走去。

段英知道,是以他像做错事般垂下头,慢吞吞向外走。

雾终于消散,城市清晰,他们看见街头往来的人,城里每个人都像是有自己的事要做,那他们想做什么呢?

骆灵继续沿着街道走,突然忆及骆家明带她到医院时对她说过不要再乱跑,那她还可以乱走,或者有条理地跑,虽然她明白这些都属于“乱跑”。从她带段英离开病房起,她就开始了乱跑。

这时,她听见一声怒斥,也许来自骆家明,他在吼:

“站住!”

她站定回头,见到同样回过头的段英和提着餐盒怒气冲冲的老人,她第一次看见如此愤怒的郭怀知,也是第一次看见他对段英发怒。她感觉到有一半的怒火烧来她这里,然后无所谓地转过身,继续走。

她不知道身后会发生什么,直到段英狂风般地从她身侧掠过,她连呼吸都停滞两秒。

郭怀知追过去,摇摇晃晃的餐盒里一定翻江倒海,像装了一桶垃圾。

骆灵决定从此清晰地区别开她和段英,无论他们是清晰还是模糊,他都是一个和她不一样的人,他们手贴手时将永远边界分明。

而仍在奔跑中的段英,他为骆灵就那样掉头走开而难过,也为他做出像骆灵一样的选择而高兴。他不管不顾地跑,鼻孔和嘴巴呼吸困难时,皮肤也开始呼吸,然而这时,一声脆响使他僵住脚步,那听起来像是餐盒落地和世界崩溃的声音。

回声在空气里漂浮,引起神经的震动,骨头也咯吱作响。他回过头,见到匍匐在地的老人和围观的人群,再也无法迈开脚步。

骆灵走来人群所在,分不清段英是灵魂飘走了,还是段英像灵魂一样飘走了,总之他们穿过彼此。

她继续向前,攥紧衣兜里一张金额不明的纸币,决定去用掉它。但那也可能只是张满是涂鸦的稿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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