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雨把镶嵌着“雨洲市第一中学”几个大字的旧牌匾洗得发亮,褪了色的金字正被工人七手八脚地卸下,逐字抬上一旁的小卡车。远处那栋著名的小灰楼也围起了挡板,百年历史老建筑,如今已成危房,即将被拆除。
明明再过几天就是一中的100周年校庆了,现在却因为星星岛整体改造,要举校搬迁去城郊。
黎明明和一批同样闻讯赶来的校友聚在路旁寒暄。毕业整十年,看到这场景,多少有些唏嘘。
不远处的十字路口,挂着隔壁鹤城牌号的出租缓缓停下,有个短发女孩拉着登机箱下车,没打伞,小跑至人群之间。
她身形高挑,长相也打眼,几个注意到她的学妹似乎认出了她是谁,又看向黎明明,交换了下眼神,气氛有一瞬间出现了微妙的停顿。
“鹤舒!你也来了!”正和黎明明闲聊的路森注意到了她,热情地出声打招呼。
黎明明这才转过头,看到了有点被淋湿的李鹤舒,脸上略略露出几分惊讶。她低下头,把手里的伞举得更高了些,分出去一半。
“刚到?”黎明明语气寻常。
“嗯,直接从机场过来的。”李鹤舒答道,拍拍路森的肩膀,冲她笑笑,随即站到了黎明明的伞下,拿纸巾轻轻擦去发梢上的雨。
“好久不见了啊。”黎明明看着对面忙碌的工人,冒出句闲聊式的话。
“是有段日子了。”李鹤舒也看向前方,表示认同。
有人提议进去和小灰楼合合影,算是最后的纪念。众人纷纷响应,三三两两地往校门里走。
黎明明和李鹤舒合撑一把伞,沉默地走在路森和其他朋友们之中,和四周所有来向高中时代说再见的人一样,走向那座熟悉的、即将消失的灰色小楼。
九月的雨仍旧不大不小地下着。
“哎哟,姑娘,昨天早上在这儿等开门的也是你吧?”星星岛上天光微亮,保安老大爷摇着钥匙串远远走来。
雨洲市第一中学的金字牌匾下,短发女孩正虚倚在一旁的红门柱上避雨,一手拿着单词本,一手摁着太阳穴。听见招呼,她抬起头直直站定,由于太清瘦,看着像是比大爷还稍高些。
门很快开了。女孩谢过他,撑起一把黑伞,走进空无一人的校园。
进保安亭前,大爷看了她的背影一眼,摇摇头:“十几岁的小姑娘,怎么老穿一身白哦。”
香樟青翠,雨幕连绵,女孩行走其间,像一只纤长的鹤。
“听众朋友们大家好,现在是2013年9月1日北京时间早上五点三十分…………”
大爷打开收音机。
“坐落于本省最大内陆岛、被誉为‘最美岛上中学’的雨洲市第一中学,将于今日迎来新一批高一学子……
“受季风影响,本轮强降雨还将以雨洲河流域为中心继续停留……”
新买的闹钟忘了放电池,黎明明是被一阵乒乒乓乓的修理声吵醒的。
“朱——和——如——!”黎明明从床上弹起来,用脚尖去够远处的拖鞋,墙壁上的老式挂钟指在五点四十五,她飞一样冲进洗手间,在水声里满嘴泡沫地探出头来,“不喊我起床,就知道捣鼓你那旧电视机!”
“你多大了,起床都不会?”边听广播边修电视的人终于回了头,挥了挥螺丝刀,“对,再跑快点,摔了就不用上学了。”
“高二开课第一天,摔了我也得去。”关门前,黎明明单脚蹦着系上鞋带,“姥—姥—再—见——!”
雨水和生肉都是腥的,活禽和烂菜叶都是臭的,潮湿的晨雾里,还混杂着呛鼻的各式香料味。刚出楼道口,千奇百怪的气味就争先恐后朝她扑袭过来。
黎明明和姥姥住在雨洲市西门菜场的最里端,楼下就是红白肉区。
这儿既是姥姥砍了半辈子猪肉的地方,也是她通往上学公交站的必经之处。这个点儿正是摊子逐渐摆起来的时候,吆喝叫卖声、摩托汽笛声、讨价还价声,几乎要掀翻塑料伞篷。
书包沉重而巨大,黎明明不间断地和熟脸的阿姨爷叔打着招呼,艰难地穿过各个摊位之间狭窄的小道,眼前全是红通通白花花的生肉。
终于快到市场尽头,泥水和血水一起在雨坑里打转。黎明明小跑着拐过最后一个路口,气味陡然一变,卤香蒸腾扑面。
卤菜车后,有位眉眼柔和的中年女人在褪了色的围裙上擦着手,案板边上还撑着座低矮的小摊,各色香料在深浅不一的塑料布上密密铺开。
“杨阿姨!”黎明明一个急刹车,“今天开摊这么早?”
杨阿姨笑着点点头,往车站方向示意:“快去赶车吧,别迟到啊。”
公交站就在一路之隔,眼看着绿色小人闪烁变黄,黎明明冲刺无果,只好被迫等起红灯。
她百无聊赖地跺了跺球鞋上的泥点,一抬头,正看见一辆罩着大红色雨衣的摩托碾过积水洼,横冲直撞而来。
这车虽然没对着人,却直直对着杨阿姨的香料小摊,一点儿没有减速的意思。估计是摊子太矮,在视线盲区里,更别提车主还披着不露头的雨衣。
这要是撞上,摊子准得像她微机课打《太空大战》时挨炸的敌舰一样分崩离析。
还没反应过来,黎明明已经箭步冲上前,挡在了摊子前面。
摩托猝不及防,向左边空地仓皇一歪,车胎擦地,发出刺耳的尖啸。虽然勉强刹了车,但惯性使然,还是斜撞在了摊子上。
黎明明下意识蹲倒在地,角落簸子里的花椒粒顺势劈头盖脸地落了她半个身子。
谢天谢地,她戴了帽子!
那团刺眼的红色雨衣用雌雄莫辨的方言骂了两句,“突突”几声就往旁边的小巷冲,一眨眼的工夫,就只剩下浑浊的尾气。
“喂,撞完就跑,你赶着投胎?!”黎明明撑着摊子跳起来,想上前追,却没站稳,差点没又倒下。
“小车祸”的动静引来不少路人的目光:
这女孩……个头实在不大,瞳色很浅,却亮得惊人,一副机灵样;嘴唇紧紧抿着,又薄又倔。被雨淋湿的卫衣兜帽和右边袖子扒满了花椒碎末,微卷的薄刘海儿朝一个方向黏在了她的脑门上。过重的书包把她黄色卫衣的衣摆拽得老长,衬得那条皱巴巴的绿色运动裤越发局促。
整个人,像颗湿漉漉、瘦伶伶的野山姜。
“还好大部分东西没事,”黎明明被围观得有点不自在,简单拍了拍衣服上的花椒粒,“杨阿姨,你没摔着吧?”
杨阿姨被摩托尾气呛得直咳嗽,现下还没缓过来:“我不要紧,明明,你怎么样?”
黎明明摆摆手,忽而身后马路上一声鸣笛,她猛地缓过神来:19路!
她一个激灵,没来得及告别,刷地一下就往马路对面冲。
六点整,黎明明有惊无险地跨上19路的门。车里实在太挤,一发动,后门上的客纷纷开始满车厢互传交通卡,一人一只手往前门的刷卡机那儿送。
角落里,黎明明含着根芒果牛奶棒棒糖,边调整MP3的音量,边伸长了手接卡。
“诶,你是……明明!黎明明!”
一声惊呼穿过耳机冲进黎明明的耳朵,她艰难侧头,发现自己刚刚帮忙递了卡的女孩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乱蓬蓬的学生头,圆鼓鼓的红脸蛋,齐刘海下是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整张脸上明晃晃是人畜无害四个大字。
确实有点眼熟,她刚要开口,笑脸继续说话了:“记得我不?路森,你的新同桌!咱俩昨晚下自习加的□□!”
“当然!”黎明明笑了,摘下帽子和半边耳机。注意到路森的眼神方向,她低头捋了捋右边的袖子。
“这是……苏打绿的迟到千年?”路森的注意力已经又转移了,指着黎明明手心里的MP3。“我也喜欢这首歌!九月开学听,真是应景......”她用手指在脸上比了个哭哭的表情,“希望我们别迟到。”
黎明明眨了眨眼。她赶忙补上一句:“你耳机有一点点小漏音,我这人藏不住话,别介意呀!”
“你耳朵真尖。”黎明明又笑了,她想了想,干脆把另半边耳机也摘了,囫囵绕着MP3放进口袋里,专心和路森聊起天来。
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开过进岛大桥,终于停在了雨洲一中门口。
“你怎么没带伞呀?”路森撑开伞,熊大熊二的壮硕身躯赫然出现。
黎明明重新拉上那顶巨大的兜帽,手一挥:“九月的雨看着凶,其实没什么攻击性。”
她抬眼看了看小伞上两颗熊脑袋。
“哎呀,别觉得我幼稚,这伞以前是我弟弟的。”路森嘿嘿一笑,“你说话真有意思!”
黎明明摸摸鼻子,还没来得及接话,路森边拉着她往前走边吐槽:“每年开学都得连下三天雨,妥妥是老天也在渲染悲伤氛围啊……咱们从雏鹰楼穿过去吧,你能少淋点雨。”
她俩刚进学校,雏鹰楼正在面前。这是座筒子楼,装着整个高一和大部分高二的班级;后面还经由连廊衔接着展鹏楼,除了高三的班级,全高二只有八班和九班搞了特殊,分在顶层六楼。
路森和黎明明都是昨晚刚被分到高二八班。两人穿过连廊,黎明明抖落下遮挡视线的帽子,搭着扶手往上爬。
终于爬到最后半层,路森正气喘吁吁地和黎明明聊到她高一的同桌兼好友是个物理大神,忽然停下脚步,扬起手臂,手舞足蹈地大喊起来:
“鹤舒!鹤舒!”
黎明明顺着声音的方向抬头往上望。
一个女孩,一个单薄高挑、一身纯白的短发女孩,背对着她们站在半露天的走廊上。
听见自己的名字,她微微转过头,抬了抬下巴,双手仍旧插在兜里。朦胧雨雾间看过去,像一幅微微洇墨的钢笔画:稍显凌乱的刘海下,她的五官清晰而锋利,表情却淡然不可辨。只有稍稍前仰的上半身,能看出她在朝这个方向回应。
雨好像停了。女孩站得笔挺,晨风从她背后吹来,衬衫下摆轻轻飘动,似乎撩起一阵冷飕飕的香气。
早已经湿了半身的黎明明恍然摸上冰凉的右臂。她不动声色地抻起袖子,盖住小臂上那块一直消不掉的疤,并试图把那只全是花椒末的、湿透了的衣袖捋整齐。
“明明,你说巧不巧,这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物理特别好、人也特别好的高一同桌!” 路森浑然不觉,喜气洋洋地跑上楼去,双手作隆重介绍状,
“李鹤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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