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快看,有这么多火车票啊!”是路森的声音。
女孩们循声去看。路森说得没错,秋千另一边的胡桃木桌上密密麻麻满是火车票,全被一块和桌面一样大的厚玻璃压着,远看还以为铺了块暗粉色的桌布。近的到鹤城,远的到拉萨,硬座、卧铺、凌晨、晚上,大部分是雨洲出发,也有些她们没听说过的城市名字。
“这些车票,大部分都是我的唷。”小云姐来撤她们的甜品空盘,顺手打开了唱片机,语气里不无骄傲,“本来只是做保存用,后来客人多了,就也跟着把车票压进来,越攒越多,整张桌子都快放不下啦。”
“你为什么回来?”女孩们新奇的赞叹声里,李鹤舒突然发问。
黎明明愣了一下。这是什么问题?
“小云姐,你去过这么大的世界、这么多很远的地方,为什么最后还是选择回……雨洲?”
小云姐神秘地笑了一下,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她们去听空气。
“……走到很远的梦里/…………/小木屋/红屋顶/……”
“有一天,我的冬天到了,”小云姐就在此时做梦一般开了口,“但我没找到香格里拉。”
“……香格里拉/在哪里/让我们去找寻/……”
她端起空盘离开了。没有人接话,在短暂的安静里,尾奏结束了。唱针顽固地摩擦着黑胶,就在那一霎那,一阵完全陌生的思绪,在黎明明的胸口成型。
——她忽然意识到,她的世界原来一直这么、这么小。
姥姥。西门菜场。再远点,星星岛。……最远不过是城东的“爸妈家”。
在这样的雨洲城里,她好像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离开”,自然也没想过什么是“回来”。高考近在眼前,可大学仍旧只是个模糊的意象,“很远的地方”存在于文字里、电影里、MV里,看得见,摸不着,对她来说,和虚构的世界没什么区别。汽笛喇叭,讨价还价,红肉白肉,菜叶调料——这些才是她更熟悉的真实世界,铜墙铁壁,屹立不倒。
当然还有别的:落满花瓣的雨洲河,漫天晚霞的星星岛,214音乐台,日月巷,卤牛肉,手抓饼,AD钙,或许还可以加上今天的“候鸟”咖啡。
可是,原来真实之外的真实,还有更大更大的世界,模糊不清,却仿佛触手可及,只需要一张粉红的纸片,就能带她到达。
黎明明从没想过以后多远,天地多大,可此刻抬眼,李鹤舒正坐她对面,腰板挺直,眼睫低垂,手抚咖啡杯,沉思的样子竟像个真正的大人。于是,雨洲之外的版图,似乎倏尔有了颜色。
先打破沉默的人是柳依一,她把留言本放到李鹤舒和黎明明之间:“我和小鹿学姐已经留好言了,你们写完之后,记得找自己的小人落款哦。”
黎明明一眼就看出本子上那四个萝卜腿卡通小人出自路森的手笔:日系短发的、扎着马尾小揪揪的、披着长发的、蓬蓬蘑菇头的。
小人们都龇牙大笑着,一人捧一杯咖啡,旁边还画上了耳机、MP3、纸笔、乐谱等等一大堆小小的可爱符号。
长头发的脚下写着“杨柳依依”;蘑菇头的边上配着“小鹿”两个字。
“我和依一讨论了一下,我们可以用音乐台的化名来落款,这样就更有意义了。”路森得意地摸了摸鼻子。
“你的化名是不是还没定?”李鹤舒随手在短头发小人边写下单字“鹤”,把留言本转向黎明明,“我记得你在音乐台的稿子一直没有署名。”
“啊,明明姐,你的名字还没取好吗?”柳依一惊讶地看过来。
“之前确实没想好,不过现在我知道了,”黎明明盯着那个“鹤”字,“我要叫——”
她在小揪揪下面,写下“南宫问黎”四个字。
“有点中二,是不是?”写完,她端详了名字几秒,“——管它呢,就这个了。”
“不会啊,很合适。”李鹤舒的声音带了些笑意,抬起眼,两人又对上了视线,“很适合冒险。”刘海把她的眉眼遮住一部分,剩下的线条坚硬而纤细。
李鹤舒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在自己的小人边上补了个(^-^)。
黎明明是真的有点好奇:“你心情这么好?小路给你画的大笑还不够,还要再单独添个笑?”
没想到,李鹤舒难得一见地是一副十分茫然的样子:“这个,不是代表小猫吗?”
“猫?”
黎明明细细一看,如果把折线当耳朵,横线当猫额头的话,说是猫……倒也不是不行。
“还是上次看你用了这个表情,我才……”李鹤舒顿了顿,“原来是笑的意思啊。”
黎明明长长地“哦”了一声,忽然福至心灵,伸手在李鹤舒画的“猫头”下面,又画了个括号。
“所以你那天说再见时发的(),”黎明明憋着笑,“是小猫走了、只剩括号的意思?”
李鹤舒显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神情,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黎明明接过留言本,往前翻了翻,零零碎碎的都是些琐事的记录。忽然,她停下了翻页的动作:那是一条潦草的留言。
“没想到这么有情调的美女老板竟然是聋子,唉,人生多无奈啊。”
这条留言的下面,是笔迹各异的无数个感叹号,一个字也没有,却好像什么都说了。
黎明明完全能理解感叹号们的心情,因为她也同样震惊得说不出话!她忍不住抬头拿眼去追吧台后面的小云姐,意识到不妥,又迅速收回了目光,用眼神向对面的李鹤舒投去无声的疑问。
李鹤舒还在状况外,接收到黎明明的信号,低头一看,不自觉皱起了眉。她把留言本合上,似乎在思考怎么开口。
“小云姐确实有一定的听力障碍,不过只是轻度的,也是后天的,通过助听器,基本上能够正常工作和生活。”李鹤舒解释道,“她也从不遮掩这件事。但‘聋子’这个说法,本身就很不尊重人。而且,听力障碍其实分很多种,比如传导性、感音性和混合性,区别是很大的,并不是所有听障人士都达到了聋的程度。”
说着,李鹤舒又打开留言本,重新找到那条留言,先观察了会儿远处小云姐的动向,确认她没有往这个方向来的可能性后,很轻很轻地把那一页撕下来,塞进了书包。
黎明明看着她的动作,微微有些发蒙:“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雨洲的互联网上,有一个听力障碍互助群,会定期科普听障相关的知识,还会共享一些有用的资讯、普及手语普通话。”像是深思熟虑后,李鹤舒才又开了口,“你还记得我之前提到的那个去英国读书的网友姐姐吗?她叫L,小时侯,我在医院里认识的她,之后一直在网上保持着联系。L就是互助群的创始人,小云姐是群员。”
黎明明深深地看向她,处理着新接触到的信息。
当地理意义上无法移动的时候,每个人的世界,都只能不断地通过信息交换拓展边线,好比一汪水,阳光雨露,落叶凋花,摄取些什么,舍弃掉哪些,每一次无知无觉的判断,都会影响生态的组成。
这一趟的“候鸟”之行,不一样的新东西太多了。在李鹤舒平静的声音里,黎明明如此清晰地感到自己的那汪水泉眼翻涌,甚至隐隐有往别处流深的态势。
李鹤舒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不过,黛安娜就在此时重新走回了她们桌边。这次被选中的人是李鹤舒。她熟练地逗弄起黛安娜的下巴,专心致志地做起了陪玩。黎明明捧起已经凉透了的杯子,咽下最后一口香草拿铁,冰凉丝滑的液体沿着喉咙流进她的身体,像一道蜿蜒的小溪。
原先散落四处的客人们踩着渐晚的天色陆续离开,唱片机还在轻轻地响着,室内清闲而静谧。路森和柳依一又开始去各个角落里参观,李鹤舒拿起钱包,去吧台结账,黎明明下意识跟上她。
吧台的后面,小云姐正独自收拾着台面。
李鹤舒打开钱包,除了现金外,又翻出一张拍立得照片,一起递到小云姐面前。
小云姐整理餐具的动作一顿,把头垂得很低,似乎是叹了口气。她努努嘴,示意李鹤舒把东西放进柜台内侧。
“小云姐,你之前说没找到香格里拉,是什么意思?”黎明明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字面意思。”女人疲惫地笑了笑,微抿出一个酒窝,卷发垂落在脸颊边,这么近的距离,她耳边的助听器显得很惹眼,“找了太久,不想找了,所以我自己造了一个。”
“你是说,‘候鸟’咖啡馆?”
“对。其实‘候鸟’不是咖啡馆的名字,”小云姐放下那块白得晃眼的抹布,声音重新调整得活泼起来,“‘候鸟’是我们。我们所有在小木屋里过冬的人。——小鹤舒,你给太多啦,那两份甜品算我请的——你们都喊我姐姐啦,就别推拉啦。”
黎明明似懂非懂地道了谢。
几人走出“候鸟”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星星岛的岸边亮起暖白色的装饰灯,几只水鸟很低地掠过河面,往远处飞去了。
“我觉得,”是李鹤舒,略带寒意的晚风里,她的声音显得很朦胧。
她说,“我们也会去很多,很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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