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化肥袋杂乱无章地堆在三轮车上,鼓鼓囊囊。星星岛花园的楼栋之间距离宽裕,车头的老人不紧不慢地蹬着,终于她抬头看见所找的楼号和单元口前站着的人,潇洒地刹住了车。
“李医生吧?”老人下车,拍拍手上的灰,“我是黎明明的姥姥,陈老师介绍来陪读的。”
“嗯。”穿着考究的男人从喉咙里敷衍地咕噜一声,视线从破破烂烂的三轮车转移到那几大包蛇皮袋上,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早在分班结果刚定下时,陈李白就轮流和班里家长沟通过“尽量”陪读的问题。作为文八“重点班”,学校上面施加了压力,提出全班学生通勤时间维持在15分钟内的软要求。考虑到黎明明家是特殊情况,不具备陪读的条件,学校又没宿舍,此事暂且作罢。
巧的是隔壁班主任姚姐最近在办公室叹气,她们理九班有个学生的单亲爸爸临时要去援边,虽然就住在星星岛花园,但孩子一个人在家读高三也不是个事儿,正愁得不知怎么办呢。
陈李白一听,这要是介绍黎明明和姥姥住过来,既算是陪读自家孩子,又能帮忙照顾别家孩子,真是一举两得、一箭双雕、闲骑骏马猎一射两虎穿,——总之,在两大班主任的沟通撮合下,一大好事就这么置换成功了。
这理九班的“别家孩子”,自然就是舍己为人、大爱无疆的李医生的女儿,李鹤舒。
祖孙俩搬家的日子约定在元宵节。
住得近,连晚自习前短短的晚餐时间都能绰绰有余地回家度过:下午的课一结束,黎明明就跟在鹤舒身后,心情复杂地进了门。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李鹤舒家里,但从刚刚看见楼下那辆三轮车的时候,她就想好了见到姥姥要说的第一句话——
“怎么不等我放学了帮你搬?”
“不需要。”姥姥头也没抬,把最后一盘炒菜端上桌,“来,鹤舒对吧?快吃饭啦。”
“谢谢姥姥。”李鹤舒很得体地笑了笑。
黎明明撇撇嘴,故意大声地吐槽:“朱和如,这才刚搬进来,你的心就长偏啦?”
两大具黑色的皮质行李箱滑过木地板,被李医生一手一个推到门边。还是那件大衣,只是能看得出原先的猫毛被稀稀拉拉地粘走了一部分。他拉出把椅子坐下:“洗了手再上桌。”
李医生离开的日子也是元宵节。
李鹤舒撇头看了她爸一眼,又面无表情地收回眼神。
她家是圆桌,等四个人终于坐定,也算是热热闹闹地围了一个圈。
金黄的炸元宵挤挤挨挨地摆在大圆盘里,几把白砂糖大大咧咧地洒在上边儿,放在桌子最中央,四周配了几盘家常菜,外加一人一碗五谷粥。
“明明姥姥,给你提个建议。”几句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过后,李父慢条斯理地抖抖筷子,“譬如说啊,你看这盘元宵,高糖、高油、高碳水,像我们家里,就不可能吃这个做法的。”
“特别好吃。”上桌后沉默了半晌的李鹤舒突然毫无征兆地开了口,“炸元宵特别好吃,香,甜。我就爱吃这个做法的。”
李父的话被噎了回去,张张嘴像是想再说些什么,又合上了。
李鹤舒面不改色,伸筷又夹一个。
还没等餐桌上的另外两人有什么反应,楼下突兀地响起几声鸣笛。
“我会按时打伙食费到你的户头上。”李医生抬起手腕看表,立刻起身擦了擦嘴,说完这话就推起两个庞大的行李箱,匆匆走向楼下那辆白得发亮的公务车。
期间他试图和李鹤舒进行一些父女间的依依惜别,被李鹤舒以撇头的形式拒绝了。他没再强求,临别之际倒是626高冷地从李鹤舒的卧室里溜了出来,远远绕着他的行李箱打了个圈,又钻回了房间。
面前还剩半局的晚餐让黎明明没那么自在,她犹豫了几秒,还是说出了口:“也许……你可以下楼去送送?”
李鹤舒抬眼看了看她。
“丫头,没事,怎么都好。”姥姥忽然对李鹤舒说,又转向黎明明,“你,跟我来厨房端个盘子。”
“哦。”黎明明推推椅子,朝鹤舒回看。
626喵地一声又出现了,李鹤舒抱起猫,踱步到了阳台边。
在汽车发动机和方向灯发出的白噪音里,她向窗外长长地看了一眼。
李鹤舒的家是三居室,黎明明上次“拜访”的最远地只到达李鹤舒的卧室,其他地界都属于未探索区域。实际上,房间已经分配好了,鹤舒的地盘自然不变,余下最大的主卧给姥姥,黎明明住进兼作书房的客卧。
入住前,李鹤舒帮黎明明一起整理起未来的新房间。这间书房里摆了两座书柜,挤挤挨挨摆满了不同种类的书。可以看得出越靠下的位置塞着越多的儿童文学和世界名著,而最上面的部分摆满了医学类书籍和早年间的露骨男性时尚杂志。
“哎哟,文化气息好浓厚呀,看来要有段日子住在书海里了,这种天大的好事也是轮到我啦。”黎明明嘻嘻一笑,拍拍李鹤舒的肩膀。
李鹤舒没有立刻回应她。
“你不用刻意活跃气氛的。”李鹤舒忽然说,仍旧俯身整理着书房小桌上的杂物,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这不是你的责任,不用往自己身上揽。”
黎明明愣了愣。
她下意识想辩白,自己没有刻意,是真的想这么说。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外一句。
“你是说什么……不是我的责任?”
“一切。”李鹤舒干脆利落地把一沓发黄的草稿纸扔进垃圾桶,语速却逐渐变缓,“明明,现在这个房子里让你感到不舒服的一切,都不是你的责任。我的情绪,我和我爸的关系,可能还有来不及适应的新环境,——都不是你的责任。”
黎明明手下拖拽床单的动作定住了。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语,好像也是第一次触碰到李鹤舒真正锐利的那部分切片。尽管,她听得出鹤舒在有意识地调整语气,让话不那么生硬。
然而李鹤舒只是抬起头,如常看向她,让人分不清轻描淡写的是哪部分内容:“总这样会很累。我这边收拾得差不多了,你呢?”
“哎哟,黎明明,你看看人家这书!这文化劲儿!”姥姥的大嗓门比人先进了房间,“你多学学吧!”
黎明明想用自家买不起还放不下来反驳,却猛地反应过来这句感叹的熟悉感,尤其是开头那如出一辙的语气词。
她忽然有些尴尬,又有些说不上来的……委屈?
是的。她想承认,是的。那句话根本不是她的说话风格,反而是姥姥惯用的语调和用词。未知的环境里,熟悉的朋友忽然出现让她陌生的情绪:这件事让她感到不安,所以下意识借用了唯一貌似安全的、来自姥姥的语气。
可她明明根本不喜欢这种语气。
刚做完扫除的空气里漂浮着半透明的灰尘,毫无章法地上上下下,李鹤舒不动声色,轻轻抚上她的背。
“可惜我都看不懂啊,这些字啊书啊的。”姥姥颇为遗憾地补充,又拿腔拿调起来,“明明丫头啊,我为什么把铺子全租出去来陪读你?就是为了看着你好好读书,别像那个……不说了,剩下的给我收拾,你们快去学校吧。”
别像你那个19岁就辍学生娃的妈。
黎明明一阵烦躁,在心里补完了姥姥没说出口的话。但此时抬头对上姥姥那双皱纹深重的眼睛,她还发现了一股悲伤。愣怔之余,另一句话轻轻跑进她的心里,烦躁也变成了别的情绪,只是她暂时说不清。
“别像我那个19岁就辍学生娃的女儿。”
晚自习,路森给她传了整整半堂课的纸条,细细盘问两人的“同居”始末。她还为黎明明也知道了李鹤舒妈妈去世的事而松一口气:她是真的觉得李鹤舒是个极好的人,也是真的担心李鹤舒因为情绪不佳被误解。
路森有很多好朋友,自身也是个很好的朋友,坦荡得惊人。作为唯一一个知道鹤舒妈妈去世消息的人,她憋得太久了!她写下一张洋洋洒洒的纸条给明明,把自己的心路历程写了个七七八八:一开始,为了保护老朋友李鹤舒的**,她总是苦恼该怎么在不欺瞒新朋友黎明明的前提下,让情绪状态不在一个磁场里、却又总是出现在一个空间里的两人能互相理解。好在后来似乎是发生了什么,明明和鹤舒的关系微妙地变好了。
黎明明回想起解开童年误会的那晚,轻轻地笑了。
就这样,晚自习一晃而过。为了不耽误时间,到家后两人穿插着先洗好了漱,再回到新房间继续埋头苦学。黎明明的作业装满了半书包,写完后还有广播台的稿子要润色一遍,这种时候,新的书桌倒是没再给她带来什么新的思绪。
任务全部结束后,她几乎要睁不开眼。面对着崭新而蓬松的床上三件套,黎明明终于意识到了来自身下的一丝不对。
一通小心翼翼的翻箱倒柜无果后,她幽幽抬起手臂,去拿床头的闹钟——完了。已经凌晨两点。
黎明明认命地闭了闭眼:只能祈祷李鹤舒的作业比她还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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