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间小小的伙计房,在硬木板的通铺旁,云涯终于还是见到了沈含熙与孙繁。
先前那位率先推门相迎的伙计已经离开,眼下,房间里,只余相识的四人大眼瞪小眼。
黎愁怎么也没想到,云涯的猜测竟成了真,这天底下居然有如此巧合之事
——黎殇救回的两个男子,的确是沈含熙与孙繁。
与黎愁相比,云涯就显得淡定得多,在沈含熙惊诧地呼唤中,他脸上的复杂与错愕是转瞬即逝。
取而代之的,是如隔云雾似的笑意。
沈含熙将二人迎进了屋,在萦绕着一股清苦的药味的伙计房里,云涯看见一个小小的,蜷缩在通铺最内里的身影
——孙繁同样睁着一双大眼,不可置信地紧盯着前来的云涯与黎愁。
“坐。”沈含熙提起房间为数不多的两把木椅,手往椅面胡乱抹了抹,便将其摆放在云涯与黎愁面前。
而他自己则是坐在床板上,坐在了孙繁身边。
三人坐下后,没等云涯发问,沈含熙便自顾自地将这几日的经历统统和盘托出
——从桃花林到林中破庙,再到偶遇黎殇与李北雁,最后来到黎家茶铺。
沈含熙的语气很平缓,像缓缓流动的地下泉水,即便是说到最令人愤懑的事,他也依旧不悲不动,仿佛昨日之事翻篇,便通通与他无关了。
一旁的孙繁裹着被子,歪着脑袋瞧着嘴唇张张合合的沈含熙,那神情,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沈含熙,而是一位说书人。
云涯静静地聆听着,在沈含熙讲述完毕后,他沉吟了片刻后才缓缓开口:
“这一路,你们辛苦了。”
“不,”沈含熙摇了摇头,因为云涯,情绪才有了那么点起伏,“我们去了桃花村,这才知道原来你之前……”话音未落,云涯立刻摇了摇头,示意他噤声。
与此同时,沈含熙发现自进门来便一言不发的黎大少爷不自然地蹙了眉。
见状,沈含熙的目光不自觉地往黎愁处瞟。
早在桃花林时,几人便见过面,只是那是沈含熙满心满眼只有孙繁,在与好友相遇后,自然也只将注意力放在云涯身上。
直到此时与黎愁面对面相坐,他才有机会好好观察对方。
说实话,沈含熙觉得黎愁真没有孙繁漂亮,从上到下,除了身形高于孙繁,其余几乎哪哪都没有孙繁俏丽可人。
可就是这样一张寡淡的脸,加上一袭白衣,施施然地往椅上一坐,倒像为几分不食烟火的仙人。
“……可还好?”
“什么?”
“我说,孙繁公子的身体可还好?”云涯不解地再次发问。
“好多了,眼下再休息几日也就痊愈了。”沈含熙茫茫然地回过神,发觉黎愁眼神同样轻飘飘地落在他身上。
沈含熙有些懊恼的握了握拳,随后一把将裹得严严实实的孙繁往前带,“这是黎大少爷!”也许是寄人篱下,沈含熙的语气带着几分卑微,“多谢黎家对我们的救命之恩。”
“谢黎大少爷。”孙繁卷着浓浓的鼻音开口。
“不用谢我,谢黎……二少爷和云涯吧。”黎愁声音同长相一样,清清淡淡。
“既然如此,我们也就不打扰你们休息了,”云涯起身,而后黎愁随之,“我改天再来看望你们。”说完,云涯便朝沈含熙摆了摆手,示意其不需相送。
云涯与黎愁一走,房间立刻显得空旷许多,沈含熙原是想让孙繁赶紧躺下歇息,可一抬头却发现云涯的椅子上竟留下个钱袋。
沈含熙与孙繁皆是一怔,拿起钱袋,沈含熙心情是五味杂陈——他曾几次拒绝云涯的救济,没想到最后云涯还是执意相助。
先前,对未来还有点那么点幻想时,他能心高气傲地拒绝。眼下经历过这么一遭后,这钱,好像在他眼中不知不觉就重了几分。沈含熙与孙繁,竟无人再说一个“还”字。
将分量不小的钱袋子藏好,沈含熙扭头去瞧孙繁,却见孙繁双眼紧紧盯着眼前两把并排的椅子,看得出神。
“怎么?”凑近孙繁,沈含熙轻声细语地问。
孙繁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你那位朋友真的是黎家大少爷的随从吗?”
沈含熙伸手摸了摸孙繁的脑袋,“当然啊,若不是黎家人心善,谁会想到他们兄弟二人竟不约而同救了我们兄弟二人呢?”
这边,一离开房间,黎愁便下意识去探云涯的神色。
即便此刻云涯表现得多么平静自若,但黎愁还是从对方周身的气氛里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虽然云涯在得知黎殇往茶铺带回二人时的神情状态是十分慌张无措的,可黎愁也只是将其归为对好友的担忧,可如今一看似乎又不仅仅是那么回事。
“怎么了?有什么事情要问我?”察觉到黎愁投来的目光,云涯偏头一问。
“……没事。”黎愁抿了抿嘴,最终还是将这点毫无依据的感受压在心里,想来云涯自诩能掐会算,神神秘秘也不足为怪了。
见黎愁不语,云涯也只是笑笑。
黎愁的感觉是不错的,眼下,云涯的确实满腹疑虑与酸楚。
自从重生之后,他便想方设法改变上一世卷入私茶案中的众人的轨迹,可无论他如何将事情打乱,那双无形的手——姑且称为“天道”,总能以扭转乾坤之力将一切重洗。
从所有事件提前,再到无法阻挡的相遇,加上云涯不能言的禁忌,这一切都好像是天道刻意的阻拦。
难道重来一次只为让他眼睁睁看着众人再次走向死亡吗?
云涯不明白,方才,他并未问沈含熙接下来又何安排,又是否要离开茶铺另寻出路。
一是因为此时孙繁还卧病在床,如此直白开口实在没有人情味;
二是因为云涯已经清楚,就算沈含熙与孙繁主动离开茶铺,未来一天他们还是会因为某种原因与茶铺产生联系。
但,即便如此,云涯还是心有不甘。他的要求自始至终只有一点,这一次,黎愁必须好好活着。黎家、茶铺充其量算他爱屋及乌,可黎愁,是他绝不会让步的底线。
因此,哪怕是需要断尾,他也能毫不犹豫。只是眼下,他还有机会,他还可以再试试,试着让一切走上正轨。
云涯越想越觉得那团在心里熊熊燃烧的火,马上就要喷涌而出,与此同时,他亦希望这团火能将黎愁牢牢笼罩。
二人就这样心思各异地踏出后院。
云涯还记得方才答应黎愁的承诺,方才在身上留了点碎银,眼下正打算带着黎愁前去吃饭,可脚才刚刚迈进茶铺,眼前的一幕立即让他与黎愁的心为之一沉
——一个身着锦袍腰配白玉的男子,正拎着一袋茶叶怒气冲冲质问着管事掌柜。
站在门外的二人看着他从茶袋里掏出一把茶叶放在鼻下了嗅,递到管事眼前要对方仔细瞧瞧,在管事难堪地后退半步后,他又愤怒地将茶叶一扬。
看这样子像是对茶叶很不满,黎愁的脸倏地一下拧紧了。
即便他平日里不出手管理茶铺,可这事到底是发生在他面前,不管是为了黎家茶铺还是为了那位愤怒不满的客人,他不能对此事置之不理,总归得上前了解了解。
于是,在其余人包括云涯讶异的眼神中,黎愁径直上前。
在黎愁介绍完身份和来意后,那人立刻像一柄剑似的在黎愁挺直了腰杆,带着理直气壮的锋利:
“黎大少爷,你自己看看,这是次茶啊?还是好茶啊?还是好坏参半、以次充好啊?”
一听这话,管事立即上前:“不如这样,我们上偏厅好好商量商量。”
“轮得到你来说话?我今天就要你们给我个解决方法!”
“当然,”黎愁回答得坚定,“我们一定会给你个答复。”
一行人到偏厅落座,黎愁没有耽搁,立即对客人手中所带来的茶叶细细观察。
其实用不着冲水一泡试其味,出身与茶业世家、作为茶商之子,黎愁多多少少与茶叶打过交道,这一看一嗅,便知道客人所说无误,这的确是以次充好的秋茶。
好的秋茶必须取其嫩叶,才能保证其醇香,而这一袋……黎愁脸色一变,立即对着客人道:“的确是我们的问题。”
这一听,客人立马来了精神,“我本是要拿他去招待客人,是你们让我丢足了颜面——”
“管事,这是怎么回事?”
黎愁目光凛冽,同一旁的客人一起落在管事眼里简直是黑白双煞。但即便内心再忐忑,脱口而出的话还是一如既往的老练圆滑:
“这绝对新来的不懂事,分辨不清好茶次茶,这才无意混了客人的茶……”
客人冷哼一声,很不满地:“连手底的人都管教不好,还开什么茶铺?”
这话不知是说给黎愁听还是管事听,站在黎愁身后的云涯反倒是有些不快。
谁都知道管事这一番话说是解释倒不如是推脱,该怎么说也得抱怨贪图小利的黎殇吧,毕竟黎愁只是没什么志气,可心却是不坏的。
可黎愁还是垂了眼,像是在思考什么,半晌,他对管事道:“去,拿一袋北苑茶,这里有多少,就拿多少。”
而后,不理会震惊的管事,他转头对着客人:“无论如何,就算是失误,那也是我们错了,茶铺得给您一个交代。这样,一袋北苑茶,外加退还这袋秋茶的全部金额,不知对此番道歉赔偿您可接受?”
北苑茶可是有名的贡茶,价值可不是一袋上好的秋茶能比较的。
况且,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一袋次茶而已,黎愁大可不必如此阔绰,道歉赔偿这件事也就翻了篇。可既然已经开口,那哪有不接受的道理?
“接受!接受!我就喜欢黎少爷这种爽快人,”客人笑着欲勾住黎愁的肩,“失误嘛,没关系,多给新人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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