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蓉“哎哟”一声,语气阴阳怪气起来,“周大律师怎么打起遗产纠纷这种小案子了?”
说罢,扭头看向倪迦,讽刺道:“你哪来的钱请周律师?不是陪.睡陪来的吧?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才18岁吧,小小年纪怎么尽干叫人恶心的事?”
“说完了没?”倪迦语气平平的问她,也没等付蓉再张嘴,“说完我走了。”她根本懒得和她吵,自打倪震平去世,她遭受过的比这些恶心多了。
三年前,倪震平的一场车祸,让倪家整个乱作一团,她和母亲杨雅岚在倪震平的保护下过了十几年娇奢日子,花钱如流水。她只知道父亲家大业大,却不知道原来他开公司欠了这么多钱。
倪震平做生意时,好心借给朋友的巨款分文未归,要她们还债的法院传单却每天都能收到。
倪震平的私人律师被姑父倪震海收买,遗嘱被篡改,账户上的钱也全部被卷走,她和杨雅岚一个子也没有。
但欠的债却要她还。
于是卖公司,卖车,卖房,卖的干干净净,最后连杨雅岚的金银珠宝都卖光,才把欠的债勉勉强强还清。可是一穷二白的母女,接下来又该如何生活。
倪家一夜跌落万丈悬崖,还遭亲人陷害,遗产人人分一杯羹;商场上的朋友,利益当头,感情是虚的。
身上最后一点钱花完,倪迦和杨雅岚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考虑着毫无希望的未来。
杨雅岚除了会花钱虚度日子,什么都不会。
倪迦和她一个样。
她那时感受到的,是真正的绝望。
无助,无力,无奈,让她几乎快被抑郁的情绪吞噬。
她们过起了居无定所,风餐露宿的日子。直到周弥山出现。
周弥山是倪迦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是倪震平曾经资助过的孤儿,一直资助到他去国外学法,有了成就与名气,有了自己的事业。
他和倪震平联系不上后,就一直打算回趟国。
但他如今身居高位,是一家跨国公司的法律顾问,并不能轻易抽身。
前后忙活了三个月,他才腾出时间回国。
根据一路打听来的消息,他在离a市一白公里外的b市,找到了捉襟见肘的倪迦和杨雅岚。
彼时的倪迦,已经和杨雅岚兜兜转转了许多地方。亲人一朝全翻脸,昔日旧友个个办起狠角色。
最后管她死活的,竟是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
周弥山给母女俩租了套八十平米的房,又供倪迦在b市上学。
都说生活是最好的老师,它教训起人来,毫不手软。
一夜白头的杨雅岚,十几年不曾干过粗活累活,如今却什么都会了。
当过清洁工,扫过厕所,给人照顾过孩子。
现在经曾经的雇主介绍,在一家大型超市当售货员。
倪迦剪短又留长的头发,再也没有折腾过,她不再浓妆艳抹,不再崇尚奢侈品,穿最简单的衬衫牛仔裤。
两只耳朵上的耳钉全部摘下,只留耳骨上最小的一颗。
以前的棱角被生生磨去,只留一副千疮百孔的空壳。
周弥山给她送过很多一指宽的手链和腕表,让她遮住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倪迦一个没要。
18岁生日那天,她独自去纹了身,细细一串德文,覆在她纤细的手腕上,盖住了她曾经寻死的疤痕。
dasseinzumtode
向死而生。
这是日趋庸碌的现实生活中,作为恒定生命存在的——最高准则。
周弥山把车开过来,停在台阶之下。
倪迦一边下楼梯一边打电话,她今已亭亭,身姿曼妙,五官愈发精致,美的肆意,在路上频频引人侧目。
她跨上车,那边不知说了什么,倪迦皱了皱眉,“……那行,你注意点身体。”
“怎么?”周弥山发动车子,稳稳把着方向盘。
倪迦挂断电话,系上安全带,“我妈说不用接她了,超市人多,她还要帮忙。”
周弥山点头,问她:“想吃什么?”
她懒洋洋的窝进座椅里,眼皮半阖,“随便。”刚刚那场官司,已经耗尽了她全部力气。
周弥山带她去了一家私人菜馆。
厨子是四川人,饭菜很合倪迦的胃口。
她无辣不欢,头埋在红艳艳的汤汁里抬不起来。
“慢点。”周弥山倒了杯水给她。
他吃不惯辣,沾点辣椒就呛得脸红脖子粗,被倪迦嘲笑过几次以后,他就干脆不再碰辣物。
倪迦风卷残云完,伸手接过,她嘴唇辣的红亮,眼睛湿漉漉的。
一杯温水下肚,火烧火燎的嗓子舒服了点。
倪迦吃饱喝足,烟瘾就上来了,她倚着靠背,从包里摸出一包烟。
周弥山睨她,“你长本事了?”
“嗯。”倪迦懒懒敷衍着,没管周弥山渐冷的眼神,点上一根。
青白的烟雾扰扰,她娴熟的吐出一溜烟柱,隔着一片迷蒙,看起来性感又冷漠。
倪迦抽了半根,才轻描淡写的开口:“他们快高考了。”
这个他们,是在那个遥远而光鲜的少年时代,她终日为伴的一群人。
三年未见,她的生活已经完全偏离轨道,而他们已整装待发,准备奔向另一种人生。
她自顾自的说:“学还是要上的。”
为了打赢这场官司,她在b市上的学都是断断续续的,勉强读完了高一高二,后来就直接不去学校了。
她需要重读高三。
周弥山至始至终没有开口,只静静等着她说。
半晌,倪迦补充一句:“我想回a市读。”
她之所以想回去,因为她心里有不舍,那儿是她的家,是每一个街道她都熟悉的地方。
她也深知,自己如果走了,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
她想好好告个别。
跟过去告别。
周弥山坐在她对面,谈不上有表情,“你行?”
倪迦:“没什么行不行的。”
“那杨阿姨呢?”
“接过去和我一块住,给她在a市租个店,我再打份工。”
倪迦说着说着就不说了,眼睛直直盯着对面沉默的男人。
周弥山看她一张一合的红唇忽然闭上,心里一直隐隐冒出的预感,此刻愈发明了。
她去意已决是事实。
而他也猜到她接下来的要说的那句话。
“欠你的,我会慢慢还给你。”
果然。
“没有欠不欠。”周弥山打断她,“是你爸先救了我,照你这样说,是我欠他的。”
“那你也还够了。”她嘴唇一勾,面露轻淡的笑,“还倒赔了不少。”
周弥山:“……”
沉默了一会,周弥山沉着声开口:“你回a市的事我来安排,其他不用你操心,杨阿姨不能跟着你折腾。”
倪迦没说话,周弥山能这样说,已经算是默认了。
她探身勾过烟灰缸,磕了磕烟灰。
“倪迦。”
周弥山看向她腕间那串若隐若现的纹身,语气微重:“不管怎么样,你值得好好生活。向死而生,这是你送给你自己的礼物,说到要做到。”
她捻烟头的动作一顿,没应声。久之,只剩绵长的呼吸。
年轻也惨,日子像没个完。
都说比才华熄灭,美人迟暮更让人心碎的,是骄傲的骨头一寸寸妥协。
她如今,已习惯低头走路。
她羡慕旁人轻而易举的幸福,偏偏她的生活不人不鬼。
若已筋疲力尽,何来对生的希望?
倪迦留了一级。
与她同龄的人,或已拿着大学通知书,各自飞向不同的城市;或已踏入社会,开始为生存之道而碌碌。
只有她还停在这里。
阔别三年,倪迦重返学校。当年的圈子散的干干净净,四周皆是陌生的脸。
曾经提起倪迦人人皆知的六中,已经换了一批人无限风光。
倒也好,无人记得她,她和她荒谬的青春终将化作寥寥的风,呼啸而过,再不为人所知。
人道是,风流子弟曾少年,多少老死江湖前。倪迦在新班呆了一个星期,只和座位周围的人说过几句话。
班里的女生都有各自的小圈子,她是外来者,无心融入,也不乐于交际。
她早已失了当年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气魄。
但她漂亮,独来独往让她神秘,年级里张狂的女生注意到她,会随口议论两句。
太过出挑,极易引起同类的嫉妒,偏偏女人天生擅长排斥比自己漂亮的女人,她撞见过几回明目张胆打量她的目光,都懒得理,没有闲气可生。
也不乏男生对她有意思,只是苗头刚冒,她就不解风情的掐断。
倪迦不怎么爱笑。
也不结交任何朋友。
隔天的体育课,是中午放学前的最后一节课。
她去天台上抽完烟,才慢慢走去操场。
紧挨的篮球场上,一群高高瘦瘦的男生在打球。
应该是同年级的——因为他们班的几个女生坐在观礼台上看。
“倪迦!这边!”
那一排女生的其中一个喊了她一声,倪迦目光投过去,好像是她的同桌楚梨。楚梨身边的女生扯了她一下,似乎在嚷嚷你叫她干嘛。
倪迦想翻白眼,她也没打算过去。
她往前走着,从篮球架下过,一颗橘色球体直直飞向她。
“砰”一声,篮球重重砸在她后脖颈,她眼前瞬间一黑。
观礼台那边传来惊呼声,几个女生跑向这边。
球场上,打篮球的几个男生也停下动作,看向始作俑者。
谁都不知道陈劲生突然抽什么风,那球是不是故意砸的,他们看的清清楚楚。
但没人敢问。
倪迦捂着后脖,痛感强烈,她心头怒火正盛。那颗篮球滚了一圈,停在她斜前方。
不多时,一只手伸向它,五指张开,根根修长,骨节分明。
那只手很大,是男生的手。他直接将篮球握住,单手拿起来。
倪迦沿着那只手看上去,心底陡然升起一股不安。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
单眼皮,眉骨硬朗,下颚弧线干净利落,长相十分出众。
但他有一双充满戾气的眼,冰冷,漆黑,看人没有温度。
看的她没由来一阵心慌。
倪迦觉得自己从未见过他。
但又觉得在某个时刻,他也曾那样看过她。
男生似乎没有要道歉的意思。
他单手拍着那颗球,准备离开。
在径直路过她身侧的那一刻,倪迦意识到他是真的没打算说对不起。
倪迦盯着他的后脑勺,语气微冷:“你不道歉?”
他没理。
看都没看她一眼。
他回到那群男生中间,继续篮球运动。
倪迦一肚子火没地方发。
楚梨和同班的几个女生过来,看着男生离去的方向,了然的模样,“原来是他啊。”
倪迦抬眼:“什么?”
“他是高二的。”楚梨掏出纸巾给她擦去脖子上的灰,见上面已经红了一大片,有些不忍,道:“这个男生……你还是忍忍吧,别惹他。”
倪迦问:“为什么?”
楚梨的好朋友赵茹哎呀了一声,“你是不知道,陈劲生在我们学校根本没人敢惹的,他欺负我们高三的人眼睛都不带眨的。”
倪迦不免觉得好笑,“六中没有人管吗?”
“有。”赵茹耸肩,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就是陈劲生管,职高和卫校那边的人出事都得找他。”
倪迦沉默了。
当年他们在这片无法无天的人叫肖子强,人脉深,圈子广;他表弟肖凯明也不是省油的灯,按说现在也是高二。
没想到三年未归,她的故人一个不在,这些地盘也易了主。
倪迦没忍住问,“肖子强呢,你听说过他吗?”
“听说过啊。也就两年前吧,那会我还上高一,陈劲生好像把他打了。”
倪迦:“……”
倪迦浑身僵了一僵。
“听他们说就在咱们学校后街,好多人都看见了。肖子强那么牛逼一个人,当年说出去多威风,还不是被陈劲生打残了。”
倪迦忽然觉得周身一片冰凉。
恍然间,在她不学无术的那几年,她忆起一道不肯弯曲的脊梁骨。
倪迦回神,“打残了?”
“嗯,肖子强半个耳朵都被陈劲生扯下来了,啧,超级可怕。”赵茹说到这里抖了抖肩膀,周围的女生都面露不适,但没有人质疑。
关于陈劲生这几年的事迹,六中的人基本上都知道。
“陈劲生就是那场架打完出名的,他后面每打一场架不见血不会停的,根本不要命啊,好像还有根手指是断的,一直没好。”
赵茹说完,楚梨给她递了瓶矿泉水,白她一眼,“喝点水,就你话多。”
倪迦继续问:“学校不管他?”
赵茹抿抿嘴,说:“不管,陈劲生他家好像挺有来头,学校一直不开除他,只是记过,让他念检讨。”
“那肖凯明呢?”
“你说肖子强表弟?哇,那男的现在简直就是陈劲生的一条狗。”另一个女生插话进来,手指向篮球场里人头攒动的几人,“那个,喏,穿红色耐克鞋的,整天跟在陈劲生后面,让他干嘛就干嘛。”
另一人说:“他们俩说不定是关系好。”
赵茹满脸不屑,说:“好个屁,陈劲生都把他表哥打成那样了,肖凯明没长心啊?他就是怂,害怕自己也被打,男人怂成那样也是没谁了。”
楚梨拍拍脸色微沉的倪迦,“所以这事就算啦,你是新生,别跟他过不去。”
倪迦没有应声,她一时半会还消化不来这么多信息。
“不过陈劲生刚刚还算好的,你那么和他说话他都没生气。”赵茹见她脸色不好,以为她是害怕,半开玩笑道,“可能是看你长得漂亮。”
倪迦扯扯嘴角,没作声。
一节课在议论陈劲生中过去。
几个女生对倪迦的态度也有所好转。
她们离开篮球场的时候,陈劲生和肖凯明已经离开了。
其他打球的都是高三的,其中一个叫程朔,是赵茹的男朋友,他在操场出口等赵茹,然后眼睛向后一扫,定在倪迦身上。
程朔看着她,又想起陈劲生的后半场表现。
他打的极其凶残,不停的进球,好像在发泄什么情绪。
程朔似乎有什么话想和倪迦说,但赵茹嚷着“肚子饿”,一把把他拉走了。
倪迦有些心悸。
陈劲生当年给肖凯明下跪那事儿,现在似乎没几人知道。
而当年在场的人里,后来都被陈劲生想着法子讨回来了。
倪迦这个逼他下跪的始作俑者,似乎成了唯一一条漏网之鱼。
a市连下了几场暴雨,整天都阴沉沉的,冷风卷过,雨雾蒙蒙,空气粘稠而潮湿。
这样蔫蔫的天气,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放学后,赵茹要和程朔出去给人过生日,楚梨就落单了,委屈巴巴的看向同桌倪迦。
“一起回家吗?”
倪迦收拾书包的动作一顿,她在学校附近的烧烤店找了个临时工,正打算今天放学去看看。
“我有事。”
楚梨眨眨眼,“干嘛?”
倪迦没多解释。楚梨不情不愿,不想一个人走。
倪迦背好书包,看她一眼,轻叹一口气:“一起出校门吧。”
楚梨眼睛一亮,“好。”
出了教学楼,冷风灌了个满怀。
雨刚停,到处都是积水,湿漉漉的。
倪迦和楚梨一同走出校门。
门口聚集了一帮学生,有他们学校的,也有穿职高校服的,还有大冷天也要穿短袖摆谱的社会青年。
一群人嘻嘻哈哈,笑骂声在阴雨沉沉的夜幕中格外清晰。
带着她熟悉又陌生的年少轻狂。
蓦地,倪迦在他们其中看到一个人。
他没有穿校服,只有一件黑色外套,肩宽腿长,身形高瘦,像呼啸的冷风割出来的立体。
他指间夹一根烟,神色淡漠的站在街边抽。
眉里眼间戾气深重,他虽有一副好皮囊,但并不面善。
倪迦的目光不知觉在他身上停了一会,说长不长,直到他转过头。
四目相对。
倪迦没躲。
暴雨过后,冷风在侧,掀起她半边长发。
来往皆是人群,他准确无误捕捉到她的窥视。
他的眼神没有温度。像这场大雨,终于穿越三载寒冬,结成冰冻,重重砸进她的心房。
倪迦回出租房换了套衣服,把书包丢下,然后洗把脸,直接出门。
烧烤店在学校对面,过条马路就能看到。店牌上五颜六色的彩灯链勾出“幽意烤吧”四个字,在暮色中闪烁。
老板是个将近四十岁的女人,微胖。倪迦进去后堂时,她正忙着兑奶茶。
除了一个烧烤师傅,没有其余帮工。只有她儿子,也穿六中校服,窝在吧台后面打游戏。
“从八点开始到晚上十二点,工资按小时算,每小时15。”老板娘转身去拿铁板上的烧烤,放在铁盘上,说:“就学生放学这会人最多,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十二点以后基本都是些混混,他们不着急回家,咱也不用管。”
倪迦靠着旁边的案板,说:“能稍微迟点来么?不会晚过二十分钟。”
她们八点才放学。
老板娘皱眉想了片刻,圆脸上五官都凑在一起,最后道:“也行,那就八点半之前,你快着点来。”
“嗯。”倪迦点头。
老板娘把两杯奶茶摆到案板上,侧头打量她几眼,“长得挺漂亮,你多大?”
她眼睛都没眨一下:“20。”
倪迦长得是美,但浑身透着股妖气,美中带有攻击性,典型的坏女人类型。
加之她个高腿长,胸大腰细,往那儿一站,什么事不做都风情满满,活生生一只狐狸精,专来祸害人间。
老板娘很满意她的长相,她这烤吧来往的都是些游手好闲的痞子,最好她这口。
老板娘又道:“那今天就开始?”
“行。”
说罢,老板娘把手里的餐盘给她。
两杯奶茶,一堆烧烤,重重一盘。
味道直窜鼻,倪迦捻眉,她不知道自己以前为什么如此热衷于这些。
烤吧里都是用厚重的帘布隔开的小格挡,灯光故意打的暗沉,给年轻男女营造意乱情迷的氛围。
头顶播着靡靡之音,歌词简单明了不是爱就是恨。
倪迦冲着老板娘指的那一格挡走过去,掀开布帘,里面坐了一堆男男女女,目光刷的齐落在她身上。
进来个美人。
“卧槽。”
一个寸头社会哥没忍住,低呼一声。
然后就有那么几道目光搁着不走了。
倪迦一脸淡定,放下餐盘后谁都没看,扭身离开。
隔天又是平常一天。
除却风雨依旧飘摇。
平淡度过十节课,又到放学。
周遭乱哄哄的,有人还在问问题,有人已经背上书包离班;楚梨和赵茹商量着去买复习资料,临走前跟倪迦打了声招呼。
倪迦摆手,道声再见,继而也走出教室。
她在校服外裹了件外套,独自走上天台。
夜晚八点钟,天色暗淡,黑云压城。
她推开门,不想,打断一对缠绵的鸳鸯。
她还真没想到天台有人。
女生哎呀一声,似娇非嗔,叫的人心头痒痒。
倪迦没多看,也没走,她现在脸皮厚的不一般,什么场景都能做到心无旁骛。“你们继续,我抽根烟就走。”
她是这么说的。
那女生显然没料到倪迦是这种反应,停了一会,声音恢复正常,“你哪个年级的?”
黑夜浓稠似墨,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
但这声音有点耳熟。
倪迦没去想是谁,叼了根烟在嘴里,编道:“高一。”
女生顿住,又低笑一声,“几班的?”
话里有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倪迦听的有趣,吸一口烟,空气中的冷意也跟着进肺。
凉个透。见她半天不答,那女生补一句,“别说不该说的,听懂没?”
倪迦想笑,还不该说的。
有本事你俩别做不该做的啊。
“跟你说话呢,听见了没?”女生提高声音又问一句。
就这一句,倪迦听出来她是谁了。
好嗓门儿啊。
她们年级的大红人,樊茵。
长得漂亮,身材好,会穿会打扮,好像还是个模特,参加过不少比赛。
重点是,她男朋友是他们年级里的大哥,叫唐应荣,流氓气息很浓。
她知道这些,还多亏赵茹那个大喇叭,成天在她耳边喊。只是此时此刻,说话的只有樊茵,那男生一语不发,始终沉默着。
如此明目张胆的偷情,倪迦觉得唐应荣头顶都快绿如森林了。
倪迦把烟拿下来,说:“知道了。”
然后,她没想到的是,他们俩竟然就真的继续了。
……
还是当着她的面。
那点晦涩不明的声响,让她听着都觉得诡异。
倪迦呆不住了,她打算走。回身那一刻,月亮从云层后冒出头来。
皎皎一轮月,此时亮的出奇。
照的一枝红杏出墙来。
樊茵一无所知,她攀着男生的脖子,脸埋在他脖颈一侧,细细吮着。
男生单手扣在她腰上,再没其他动作。
他敞着校服,领口稍乱,锁骨露了个边儿,再往上,喉结凸出,脖颈脉络分明,一直沿至下颚,弧线落拓。
他这样子,性感过女人。
骨子里勾人。
怪不得樊茵主动成那样。
倪迦没太敢继续看。
一来怕尴尬,二来,她心中有刺。
她和陈劲生的这几次碰见,从未说过一句话。
但他眼里的冰冻,当真非一日之寒。
晚上十点半,烤吧烟熏雾绕,充斥痞男靓女,在各个格挡里相互依偎。
在低俗的调侃里高声嬉笑,寻求廉价的欢愉。
倪迦坐在吧台后面,杵着脑袋,指间夹了根烟,雾腾腾的。
老板娘今天外出,她儿子大解放一般,玩到尽兴才回来,偷偷摸摸钻进店里。
见他猫腰夹背的,倪迦淡淡说了一句,“你妈没回来。”
小屁孩一瞬间挺直腰杆。
他一溜烟跑到吧台后面,书包随处一扔,然后凑到倪迦身旁,“姐你抽烟啊?”
眼睛亮闪闪的。
倪迦没说话,把烟盒扔给他。
薄荷双爆。
“卧槽。”
他惊呼一声,抽了一根出来,掐碎爆珠,又借倪迦的打火机点燃,深吸了一口。
动作娴熟,是个老手。
浓烟呼出来,他点头称赞,“抽着好凉。”
倪迦懒懒嗯了一声。
这小子才多大,举手投足都一股痞劲,跟这地方的顾客一个样。
混社会这个乱圈子,日夜新鲜。引得多少人染上一身恶习,把大好青春用来虚度。
倪迦就是个例子。
没文化,没爱好,没追求。
除了长了一张妖精似的脸,烟瘾还越来越大。
当年她没死成,当真只剩赖活着。
老板娘的儿子被一男的叫走,在他们包间里呆了一阵,过会又出来,还带出里面男人一句“你别忘了啊”。
他重新溜回吧台,不禁意的瞥了倪迦好几眼,屁股拧来拧去,不安分的晃着。
倪迦低头摁手机,眼垂着,也不说话。
又过一会,小屁孩忍不住了。
他趴过来,嬉皮笑脸的问:“姐,你叫啥?”倪迦没抬头,只声反问,“你叫什么?”
他脱口就答:“吴澈。”
“哦。”
吴澈一个劲往她手机屏幕上瞅,倪迦反手把手机扣在吧台上,抬眼,“怎么?”
“把你微信号给我呗,姐。”吴澈会套近乎,一口一个姐。
倪迦睨他一眼,“你要?”
吴澈连连点头。
她倏地笑一声。
“不给。”
“姐,你好好的!”吴澈拉着她胳膊,“是我同学想要,他说你长得特好看。”
倪迦不冷不热的把手抽回来,“你哪个同学?”
“就……”
“是我要的。”
吴澈还没说完,被吧台前一道声音打断。
倪迦掀了掀眼皮。
吧台前倚了个男生,寸头,黑t牛仔裤,瘦精瘦精的。
半个胳膊都是花臂。
吴澈凑过去,叫了声:“铭哥。”
顾南铭应了一声,眼睛直勾勾看向倪迦,“给个微信号?”
倪迦没看他,对着吴澈露出不解风情的笑,“这就是你同学?”
吴澈啊了一下,又看向顾南铭,哎哟一声。
“这不赖我,铭哥教的。”
顾南铭作势要给他头上一拳,胳膊刚挥出去,被人拦住了。
倪迦把他的手拍过去。
顾南铭转头去看,被勾进一双明艳艳的眼。
“动什么手?”
她笑起来时,眼尾是止不住的媚意,有令人屏息的能耐。
顾南铭呼吸一紧,“那你给不给?”
倪迦恢复懒散,把手机丢给他,“给啊。”
第二天课间,赵茹飞似的从外面冲进班,一屁股稳稳降落在楚梨和倪迦的桌前。
倪迦昨夜睡得晚,头蒙在臂弯里正犯困。
直到被赵茹激动到扭曲的声音吵醒。
“你说什么?”楚梨不相信,又问一遍。
恰好倪迦皱着眉抬起头,赵茹压低声音把刚刚听到的消息又散播一遍。
“樊茵好像和陈劲生搞上了。”
“陈劲生”三个字,瞬间击退倪迦的困意。
她每每听到,都会有心虚的感觉。
就像一直畏罪潜逃,不知道报应什么时候来。“那唐应荣呢?樊茵不是和唐应荣谈着吗?”
赵茹耸耸肩,“那谁知道,樊茵没毛病,陈劲生长得那么帅,甩唐应荣几条街。”
“他俩得打一场吧?”不知不觉,那天体育课的小圈子又围到一块,开始七嘴八舌。
“高三和高二,哇,唐应荣打不打得过?”女生a说。
赵茹撇嘴:“肯定打不过,你又不是不知道陈劲生什么样。”
“那就丢脸了,女朋友被抢了不说,自己还得被揍。”
话题的重点俨然不在樊茵的脚踏两只船,而是唐应荣和陈劲生谁更牛逼。
“这事你听谁说的?”一直静静在听的楚梨发问,“我感觉他俩不会闹起来,最后背黑锅的可能是把这件事捅出来的人,樊茵又不傻,怎么可能把脏水往自己身上泼?”
赵茹被问懵,张开嘴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倒是倪迦心里咯噔一声。
什么叫一语中的。
楚梨说的没错,樊茵确实不傻,既然脏水不能泼给自己,那就只能一个劲泼给别人。
那天偶然撞到她出墙的倪迦,经她打听,是个转学生,没关系没人脉,当然被泼了个彻底。
倪迦挥霍无度十几年,风头出尽的那一刻也想过,有朝一日若是自己跌下来,落进别人手里,宁愿一头撞死,也受不得侮辱。
但是世事无常,等她一身傲骨被打的零七碎八后才发现,那些全是狗屁。
她一无所有,傲给谁看?
倪迦放学后便被人强堵着到了学校后街。
这里发生过数不清的打架事件,当年她是打人的,自由的来来去去;如今她是即将被打的,任人宰割。
已经围了几个人在那,都是他们学校的,男男女女,越是笑的大声,越磨她的神经。
他们等着看戏。看她的戏。
一如她曾经那样,随心所欲的欺负别人。
倪迦浑身僵硬,她被人推着往前走,等看到石凳上坐着抽烟的人后,呼吸都不会了。
她一怔一怔盯着他。
那人也穿校服,和她一样,是六中的。
察觉到她的视线,他转头看她。
他呼出一口烟,可烟雾也遮挡不住他眼中的天寒地冻。
和深深的厌恶。
倪迦狠狠捏了捏手心。
她早该想到的。
陈劲生。
樊茵把校服半披在身上,露出半个肩,和正派男友唐应荣依偎在一起。
她斜睨着倪迦,哼笑,“你说你一个女生,嘴怎么那么闲啊,到处传我和陈劲生有一腿?”
谎话说的脸不红心不跳,樊茵两条长腿交叠在一起,气场十足。
“长舌妇”的头衔给她扣的稳稳的。
周围人目光戏谑,看倪迦像小丑。
但是倪迦没反应,她的愤愤,她的悲喜,全都被时光磨得干干净净。
她什么都能咽得下。
倪迦长得不比樊茵差,身材又好,落魄起来也美的摄魂,同年级的男生大多没见过她,视线频频落在她身上。
一直坐着的陈劲生眯起眼睛。
他又想抽烟,一摸,烟盒空了
地上全是烟头。
他足足抽掉一整包。
一旁的女生见状,跟他搭话,“你烟瘾好大啊。”
咬字咬的轻飘飘。
陈劲生没回应,眼神都懒得给。
不远处,几个女生走到倪迦面前,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其中一个推了她一把。
没推动。
倪迦脾气有点上头。
但这无疑是错误的举动,因为她随之迎来的就是一巴掌。
她被扇的整个人都偏过身。
倪迦捂住脸,心跳的厉害。
也冷的厉害。
她能怎么办,她知道她不该发那个臭脾气,因为这里没有人会牵就她。
她知道就算自己跟她们对打,也打不过眼前这六七个女生。
她以前打架,都是大势已定的时候冲上去掺和两脚,她每次都是人多的那一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打不过。
她本来就混的像个半吊子,当初的气势,也是身后那群狐朋狗友给的。直到这一刻,倪迦才清清楚楚的意识到,以一敌众的时候,陈劲生比她强多了。
“哟,还有纹身呢。”一个女生发现她腕间那串字母,阴阳怪气的提高语调。
樊茵把她的手掰过去看,嗤笑一声,“纹的还是贴的?”
“贴的吧,装社会姐呢,樊茵,咱们打了个有纹身的社会姐,我好怕啊。”
无止境的哄笑。
没完没了。
最初的羞辱感过去,倪迦很快平静下来。
倪震平下葬那天她都没哭,现在也不会哭。她和母亲窝在火车站睡了三天三夜,她都没觉得丢脸,现在也没什么可丢脸。
她本来就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但一轮又一轮的“惊喜”接踵而至。
被陈劲生一个电话叫来的肖凯明,见到此情此景,呆了好半天。
“……倪迦姐?”
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曾经的称呼。
现在听着,格外刺耳。
几个女生果然捕捉到了,集体大笑,拽住倪迦的长发,“还真是个姐?”
肖凯明脸色瞬间变得青一阵紫一阵,不可置信的看向陈劲生。
他早已领教过他的可怕,可是他对他的这份羞辱,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倪迦看到肖凯明错愕的神情时,心里垒起的城墙轰然倒塌。
她不再挣扎,痛苦的闭上眼。
欺凌结束,一行人心满意足的离开。
她坐在地上,背靠墙,双手环膝,头埋在里面。
脸颊发烫,脑袋嗡嗡直响。
她感觉到有人朝她走过来。
刺鼻的烟味扑面而来。
倪迦猛的抬头,盯住那双冰冻的眼睛。
她头发散了一肩,衣服被扯得乱七八糟。白皙的脖颈上全是指甲刮痕,渗出血珠,摇摇欲坠。
陈劲生低头看她。
眸中漆黑,汹涌,像暴风雨之夜。
倪迦勾出笑,发了狠的笑,眼睛都弯在一起,她缓声道:“陈劲生,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他没说话,看着她发疯。
“三年前的事记了这么久?你就这么点肚量?”
她的语气自私极了,眼神像淬了毒。
全然忘记自己以前做过更伤天害理的事。
精神都快恍惚了。
陈劲生胳膊撑着膝盖,慢慢蹲下身。他的身影遮挡住她视线里所有的光。
“倪迦。”
他开口,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声音比她还哑,低的吓人。
他舔了舔牙齿,半眯着眼,说:
“我对你够好了。”
当年的人,没被他打进医院的,只有一个当狗的肖凯明。
她的突然消失,让她逃过一劫。
却也让他牢牢记了三年。
倪迦冷笑,眼底涌动的情绪近乎疯狂,“你算什么东西?你不就是想报复?”
“报复?”陈劲生勾了勾唇角,抬手握住她纤细的脖颈,拇指一点一点揩去上面的血痕。
他指尖冰凉,磨蹭在她的肌肤上,然后缓缓停在她的伤口处,手间猛的用力,狠狠掐住。
他感受着她因为害怕和疼痛突然颤抖的身体,说:“对肖子强那样才叫报复,对你,只能算欺负。”
倪迦请了一天病假,烤吧也是。
老板娘不太高兴她才工作几天就请假,倪迦没管,直接挂断电话。
母亲的电话也是匆匆说了几句就收线,她不想让她操心;周弥山又接了个大案子,忙的脚不着地,只在微信上让她好好照顾自己,过段时间来看她。倪迦自己窝在几十平米的房子,没精打采看了一天电视。
看别人的喜怒哀乐,假的演的跟真的似的。
她一个大活人都没那么多情绪。
耗了一天,天色渐渐变深。
小学课本里怎么说的。
华灯初上,夜幕降临。
这句话倪迦记得特别清楚。
因为每逢这个时候,倪震平总会风尘仆仆的赶回家。
城市忙碌过后,一切归于平寂。偶有车身划过夜空的声音,由远及近,又转瞬即逝。
倪迦关了电视,静静的躺在沙发上,长发铺到地上,烟在手里燃烧。
一丝一缕,凝聚又消散。
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那么静静躺着。
看着窗外月亮。
世界安静极了。
像浮沉海面,盛大而旷远。她一人漂泊,遥遥无期。
第二天是周末。
倪迦睡到半下午,起身洗了个澡,才觉得浑身清爽了点。
脸上的肿消了,但仍有红痕,看着挺显眼。
倪迦坐在镜子前看了会,一声不响从行李箱翻出化妆包,她不浓妆艳抹已久,里面的东西不太全,但基本要用的都在。
她化好妆,五官深邃又立体,红唇焰焰,美的张扬。
又翻出以前的耳钉,耳垂坠了个大环,其余全是细碎的小钻。
左边六个,右边三个。
她把蓬松的发低低挽了个发髻,装了盒烟在口袋,但没带打火机。
就这么出门了。
夜已深深,晚风在街道上流淌。
一口烟火气吸进肺,好一个人间九月天。陈劲生和一群人推门而入时,一眼就看到吧台前站着的女人。
天还下着雨,她却跟不知道冷似的,只穿一件紧身黑t,胸前撑的饱满,衣服下摆堪堪遮腰,细腻的肌肤若隐若现。牛仔短裤之下,一双腿又细又长,白的晃眼。
她画着深色的眼影,红唇抿一根细烟,摸了摸口袋发现没带打火机,旁边的男人立刻凑过去给她点烟,她笑着打了他一下,继而低头,一缕碎发悠悠落下来,她抬手别在耳后,露出一排闪闪发光的耳钉。
她总能把风情演绎的楚楚动人。
这才是倪迦。
让当年的他恨之入骨的倪迦。
也是在那个性.欲刚刚萌发的年纪无数次让他浑身燥热的从梦中惊醒的倪迦。
周遭的人吹了声口哨,她懒懒看过来。
她好像看到他,又好像没有。但她看着他,就像看着他们,看一群折服于她绝好容颜的浅薄俗人。
她淡淡一笑,拿着菜单走过来。
“找个位置坐,点好了叫我。”
她把菜单递给他们当中一人,简单说一句,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宋彰冲着她的背影唏嘘一声,玩味,带着点调戏。
“这妞真带劲。”他说。
陈劲生眼神暗了几分,没说话,兀自点了根烟。
宋彰看他:“你这两天不对头啊,烟抽的这么猛。”
他依然沉默,整个人像一块寒冰,触一下都觉得蚀骨的冷。
陈劲生话本不多,从不见他愿意和谁多说,也没人敢揣测。
宋彰算是他狐朋狗友里,少有的不怕死的一个。
他又问:“你跟你爸吵架了?”
陈劲生没应。
“班主任又找你事了?”
还是没应。
“……你不会看上哪个女人了吧?”
陈劲生起身弹烟灰,冷淡开口:“我看上你了。”掀开布帘而入的人身影一顿,目光微讽的看了他一眼。
她把手里的餐盘放下,又撩开帘子出去了。
风似的,她身上的香气却弥漫一地。
陈劲生眼神更冷,随之起身,也出去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