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和二十九年,清州,又一年夏。
沈家带回来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清州多雨,昨夜夜雨来得急,走得也急,清晨雾散云开,晨光熹微,今天会是个好天气。天边刚泛起鱼肚白,鸡鸣声还在继续,沈沛白的房门外已经围了不少人。
“沛白,这虽然落面子,但阿娘也是太过担心,没办法。”
自始自终,沈夫人就看过带回来的婴儿一眼,是个男孩儿,带回来时已经睡着,气色不怎么好。
“这个孩子现在还小,沈家对外只说是捡的弃婴,不会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沈夫人知道沈沛白早就醒来,再次轻轻拍了拍门,苦口婆心劝着,“等过了十五岁,你若当真不想要童养夫,咱再给他另换身份如何?”
沈庭霖抱着孩子慢慢踱步靠近,朝着紧闭的门缝里说:“就是,大不了说你阿爹我品行不端,接回来的私生子也罢,总之,你千万不要有顾虑。”
说完稍稍走远些,嘈杂的声音很容易吵醒怀中的婴孩儿。
他们无非是太过担心,以防万一罢了。
久不来清州的舅母安抚似的握住沈夫人的手,轻声朝门里叫着:“懿懿,多一张嘴而已,沈家又不是养不起,再者,你若实在讨厌,大可以丢给乳娘不去看他,等十五岁一过,给点钱打发走便是。”
此时沈沛白九岁,离十五岁还有不到六年。
至于为什么非得过十五岁,是因为沈沛白去年生了场大病,久不见好,请的大夫都说诊不出病因,他阿爹沈庭霖一咬牙,请了驱鬼道士。那道士只看上一眼,便道吉人自有天相,不用请医,自会痊愈,只是走时为他卜卦,卦卦不得生,于十五岁时会遇大劫,不得生还。
破解之法也简单,十五岁之前找到一个合八字的将死男童,留在身边做童养夫养大,届时命格纠缠,自会长命,代价是沈家无后。
只是要找到这合适人选极其困难,且不说八字难寻,即使有,是非将死之人,又如何确定呢?
那时沈夫人经常背着沈沛白把眼睛都哭肿了,沈庭霖心疼不已,再看着床榻之上虚弱至极的沈沛白,更是心疼,一咬牙,开始了所谓的找生于六月初六的男婴之旅,磕磕绊绊找寻至今,竟真让他找到完全符合要求的孩子!
契机是近日在外寻觅月余寻不到婴孩,挂念沈沛白还在家中生病,想着回来看看,途经中都时遇上两个匪寇也途经此路,马车里还装着许多妙龄姑娘,哭声一颤一颤,我见犹怜。
匪寇残忍,沈庭霖本不愿多管闲事,念及家中孩子经常身体不好,想着为沈沛白积德,估摸了一下自己带着的家丁数量,应当有六成把握胜,随即下令,成功救下那些被拐的姑娘,却意外发现马车里还有一个婴儿,外观看不出性别,因着刚出生不久,缺少母乳,劳于奔波,此刻正奄奄一息,哭声都没有。
其中一个姑娘说婴儿是她所捡,还没带回家好生养着,便被匪寇所劫,如今离家尚远,要想婴儿能活,只能托于沈庭霖,请他赶紧请大夫医治。
沈庭霖心善,自不能眼睁睁看着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消逝,当即改道去医馆,发现所救之人居然是男婴。
更惊喜的是,沈庭霖买了更为柔软舒适适合婴儿的襁褓给换上时,在旧襁褓里发现截儿破布,上面以血记载着男婴生辰,六月初六,与道士所说完全一致。
——生于六月初六,被弃的将死男婴。
沈庭霖在医馆悉心照料男婴三日,看情况好转,马不停蹄回了清州,带回这个好消息。
鸡鸣声再次响起时,管家福伯说先前那位道士到访,却并不进门,只让沈庭霖出去,乍一见面,沈庭霖还未开口,道士只看睡着的男婴一眼,便拿出一纸纸契,咬破男婴手指在上面滴血画押,道:“沈公子需得给黄金千两买这纸契,届时令小公子于纸契上同样签字画押,小公子的灾便可免去。”
沈庭霖连连说好,不待吩咐福伯去备黄金,那道士又道:“黄金千两,沈公子分散放于清州关口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便可,若有需要之人路过,自会去取。”
待道士离去,沈庭霖才有功夫看留下的纸契,俨然是一纸童养夫契约,只待沈沛白签字画押,这孩子,便是沈沛白的童养夫了。
沈庭霖吩咐福伯去取黄金,让福伯亲自盯着按照要求放置,自己抱着婴儿再次回到沈沛白房门前,沈沛白还是不肯出来。
那纸契约被从门底下的缝隙塞入,沈庭霖说:“沛白,这孩子挺乖的,你先出来看一眼,若当真不喜欢,先签字画押,这孩子,便对外宣称是我私生子,交于乳娘照顾,不会让你看见心烦好不好?”
沉默良久,“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沈沛白端端正正坐在轮椅上,膝上搭着软丝小被,身着得体昂贵锦衣,头发柔顺披在脑后,有几缕被微风吹乱,露出分明的下颌线。第一抹暖阳映在他脸部柔和的轮廓,神仪明秀,温其如玉,只是面色有些苍白,瞧着久病难医。
虽落了腿疾,但一看就是被养得极好,清州皆知沈家富贵,那位自小腿脚不便的小公子更是受尽宠爱,却不骄不奢,待人温和有礼,从不与人生气,他阿娘是浔州第一美人,蕙质兰心,阿爹是清州首等翩翩少儿郎,才貌双全,他亦是遗传阿娘柔美的样貌,又不失阿爹的俊朗。只可惜自去年大病一场后鲜少出门,少有人见过,舅舅舅母也是得了童养夫消息,特来看望。
旁人不敢出声,恐他不高兴要送走孩子,他却只低头看着手里开门前从地上捡起的纸契,上面的血痕还未完全干,是一个小小的手指印,瞧着有些可爱。
沈夫人得子早,如今也不到三十,本应该明媚如画的年纪,因为他的身体一再操心,声音都带着疲惫。
沈夫人蹲下身来,细心理好膝上的小被,笑容温柔,说:“没关系的,一个孩子而已,不会成为沈家负担,我跟阿爹都还年轻,可以养他长大。”
沈沛白仍旧低头看着手里纸契上的小手印,默然不语。
年轻的舅母拍拍他的肩,轻声细语道:“懿懿,这事没其他人知道,沈家不会说出去,舅母也不会乱说,你就权当沈家多了只阿猫阿狗,眼不见为净。”
沈沛白指尖从纸契边缘划过,耳畔传来婴儿啼哭,那小孩儿终于被吵醒,哭声一声高过一声。
沈夫人一个眼神过去,沈庭霖立即抱着孩子走远了些。
沈沛白本就不想要童养夫,再一声声哭下去,怕是他听见了会烦。
一直在旁边立着没有说话的舅舅出声道:“这孩子毕竟是男童啊,若当真留作童养夫,日后沈家无后怎么办?”
舅母拧着舅舅胳膊让他闭嘴,没好气道:“那不是还能纳妾吗?你在这儿添什么乱。”
沈夫人摸摸沈沛白脑袋,柔声道:“后不后的,我跟你阿爹也管不着了,我们就只希望你健健康康,余生顺遂就好。”
不远处的哭声还在继续,福伯找来羊奶喂养,那小孩儿还是继续啼哭,不知道是否突发疾病,无奈之下福伯派人去请大夫,然后继续与沈庭霖一同喂小孩儿喝奶。
沈沛白默默听着,沉吟片刻,终于出声。
“留下吧。”。
随即咬破手指,在纸契上按下同样的拇指印。
……
沈沛白这才有时间好好打量这个小孩儿。
喝了几口奶后不再哭闹,被困在襁褓里,由阿娘抱在怀里哄,福伯去送大夫,阿爹送舅舅舅母出门回家,沈沛白擦脸净手后,端坐在铜镜前任身后丫鬟为他束发,眼神却时不时朝阿娘怀里的小孩儿望去。
“小公子,发已束好。”
丫鬟退下,沈夫人抱着小孩儿过来给沈沛白看,小孩儿刚出生没几天,脸上还有皱皱巴巴的痕迹,精气神不怎么好,总是打哈欠,一张嘴,一颗牙没有,红嫩的舌头暴露在视线里,与皱巴巴的脸完全不同,看着倒不至于很嫌弃。
打完哈欠,小孩儿嘴巴动了几下,合上不再张开,仍旧没什么精气神的样子,眼睛将闭不闭,蔫蔫的,瞧着可怜。
沈夫人见沈沛白好奇,便道:“小孩子都这样,慢慢就长开了,只是这孩子可怜,估计从出生就没喝过母乳,你阿爹说在中都时也是给他找的羊奶,他太虚弱了,每次根本就喝不了几口。”
沈沛白犹豫着,清透的指节轻轻碰了一下小孩儿软软的唇。
小孩儿以为是吃的,伸出舌头想舔,刚碰到一瞬,沈沛白猛地抽回自己手指,一言不发只看着。
“小公子不怕,孩子是饿了。”
说这话的是沈沛白幼时的乳娘,短时间内找不到奶水,沈夫人只能先请沈沛白曾经的乳娘来帮忙照看。
乳娘取来羊奶,说:“小孩子碰到什么都想试一试能不能吃,小公子小时候也是这样。”
照旧是只喝几口,小孩儿又喝不下了,异常虚弱,嘴巴动了几下,居然哭了,沈夫人立马起身哄着,抱着小孩儿走了一会儿,哭声还是不停。
乳娘接过孩子继续哄,有技巧的轻轻拍着小孩儿屁股与后背的位置,轻声哄着。
不多时,哭声还是不停。
小孩子本就虚弱,再这么哭下去,怕是会哭坏身子,沈夫人着急,唤人去请大夫,乳娘也总哄不好,小孩儿哭的时间远长于正常孩子,哪怕沈庭霖回屋也跟着哄,孩子还是一直哭。
“这孩子从未这样哭过,大夫才刚走,说是没生病,怎么还是哭个不停。”
沈庭霖抱着孩子走来走去,也急得不行,沈沛白好奇地看着,一脸冷静地说:“给我吧,让我试试。”
哭闹声瞬间在沈沛白怀里停止。
沈庭霖说:“也真是奇了怪了,偏就沛白抱着不哭。”
沈沛白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小心翼翼抱好小孩儿,忽然觉得这小孩儿有些可爱。
再喂奶时是沈沛白喂的,乳娘和阿爹在一旁教他,他动作轻之又轻,生怕小孩子磕到碰到,这次小孩儿居然多喝了好几口,连精气神都好上太多,可以睁着眼一眼不眨,同样好奇的盯着沈沛白看。
沈庭霖说:“沛白,你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沈沛白想了想,声音轻缓,道:“叫惟一吧。”
“惟一。”这是沈沛白第一次叫小孩儿的名字,“沈惟一。”
小孩儿许是精气神好,也欢快回应,皱巴巴的小脸看着沈沛白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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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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