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是兰因熬的蟹黄豆腐粥,外加一荤一素一点。
兰因敲门入内,沈弃微正在修整子郑折来的红茶花,茶花颜色艳丽夺目,绿叶老成,搭在一起俗气,与殿下一点都不相衬。
沈弃微说:“南苑的质子近日如何?”
兰因摆出早膳,抬头瞧着未动的沈弃微,如实道:“和刚来没两样,就是萧公子上山前摔瘸了腿,最近好像恶化了,要不要叫太医给瞧瞧?”
沈弃微沉默,本以为他病的这些日子,萧御修会有所异动,结果南苑二人都安静得让人生疑。
兰因见殿下未答话,便讪讪地低头拿出碗筷准备盛粥。她冲撞了萧公子本该要受罚,可是殿下置若罔闻,由此兰因猜想,殿下并不待见二位公子。
“出去后召见萧御修来。”沈弃微淡然道。
“是。”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兰因小跑到阶下,缓了几口气进去禀告:“殿下,萧公子来了。”
这边沈弃微刚撤了膳,并没有见萧御修的意思,反而取来琵琶准备弹曲,他坐在炭炉前低头调整甲片,说:“让他在外边等着。”
外边雪大风大正好测测萧御修的品性,在他眼皮子底下耍把戏,他倒要看看萧御修这头犬有多大的能耐,能忍到什么时候。
兰因瞧出殿下是有意为之,掩上门,转身瞧着雪中抖瑟的人,只站了一会儿,身上已经落了白。
兰因说:“殿下身子突然不适,还请萧公子稍做等待。”
萧御修冷得牙关打颤,寒风凛冽,刮着雪打在脸颊上,他早就该料到了。
这位殿下对他一见如故,今日就是下马威。
萧御修寒风中微乎其微地“嗯”了一声。等人走开,他缓缓抬头盯着眼前的门,原本淡漠的脸上显出阴冷。
恨意占据。
本以为逃离恶烂泥泞的炀城,在通洲会平淡下来,可是命运总是如此捉弄人,如此相似。
萧御修伤腿发痛,一阵一阵地如万蚁啃食,他哆嗦着垂下头,唇色发紫,眼睫覆上一层薄霜,而房内扬出清脆的琵琶声,时如低语喃喃,时似银瓶乍破。
耳边风雪呼啸,渐渐的,琴声婉转,破碎的隐没在风中,不管是以往还是如今,萧御修能做的只有忍气吞声,将恨意嚼碎吞进肚子中残喘。
能活着,比什么都好,况且老师还生死未卜,舅舅还不知自己来通洲为质。
所以沈弃微降下的刁难,他要扛下来。
门“咯吱”声打开,兰因传话带人进去,萧御修四肢麻木,在原地慢慢挪着步子,伤腿僵硬不听使唤,随后一个趔趄。
萧御修稳住身型,对伸出的手声音坚决说:“不要扶我。”
兰因见此收回手,不再动作。
萧御修跨进炭火暖和的书房,瞥见沈弃微的背影,缓缓掀袍跪下,后牙槽咯吱作响,分不清是冷还是恨,双唇颤抖地吐出几个断续的字:“殿下,千岁……”
沈弃微的声音还在原处,带着几分嗤笑说:“突发不适,实在有愧。”
萧御修低头看地,不去想那张虚伪的脸,头更低了说:“殿下贵体为重……”
“是吗?”沈弃微安置好琵琶,对着琴弦轻轻拨指,脆而悠长的琴声将气氛压入谷底,“萧公子作为外臣还能有此觉悟,能得萧公子,实在是本殿下之幸,来日碰见李大人,还得以表谢意。”
萧御修身上积雪融化,浸透单薄的衣物,布料冰冷的贴着肌肤,萧御修浑身发寒,极力克制住自己的寒颤,语气依旧说:“殿下言重了……”
“哪有哪有,萧公子了得。”沈弃微缓步靠近,停在萧御修根前。
冷香中夹着淡淡的药味,悄无声息地钻入萧御修的鼻间,他直觉不妙,心中鼓鸣。雪水从额间滑落,顶不住这压力,顺着鼻梁砸在地上。
沈弃微轻轻附身,修长白皙的手指抬起萧御修的下巴。
萧御修抬头神情惊诧,沈弃微那张腮红肤雪的脸,堪堪撞入视线,这人唇角微勾,在垂眸微阖的眼中看出无尽的狡黠。
沈弃微指间抹去滑落的雪水,柔声道:“听闻萧公子腿伤还未好,过了这么久总该找人瞧瞧,碰巧医术在下略知一二,今日便为萧公子……。”
萧御修偏头避开,掩饰眼中显露的恶寒。
断袖之举,令人发指。
沈弃微真他妈发疯了。
“臣身份卑鄙,伤口脏晦,怎能让殿下屈尊为臣瞧病。”萧御修隐忍厌恶之色,不去瞧沈弃微的眼。
沈弃微本身病弱,不知哪来的力气,提起萧御修坐到一旁的美人榻上,目光下沉,已经懒得周旋,急与确认什么似的细声命令道:“萧公子别辜负这番好意,脱了,让瞧瞧。都是男人又在变扭个什么劲。”
瞧着急不可耐,就差活剥生吞。
脱了?是真有病!萧御修十几年来的贞操,从来没这么破裂过。
萧御修对上沈弃微的眼眸,眼中满是恨意和愤怒。反而沈弃微,说出这么无耻的话,眸中却转化为平静。
像无风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
萧御修僵持片刻,眉间紧了又紧,倔强地小心扎起裤脚,露出血痂开裂出脓的伤腿。
沈弃微看见伤处,眸中闪过诧异,他伫立在原地,眉头微蹙,盯着伤口看了良久。
萧御修盯着沈弃微的脸,这人表情古怪,表情不可置信,甚至是有种胜券在握后,失策的失望。
“哼。”沈弃微冷笑一声,似乎接受了事实,抬眼盯着萧御修说:“完了,这条腿不能要,不然恐有性命之忧。”
二人视线相撞,激起层层惊骇。
萧御修明白沈弃微是在骗他,避开眼神说:“臣惶恐,不知殿下何意。”
“说笑呢,萧公子别当真。”沈弃微笑着说。
“臣不敢。”萧御修虽是这样回,他刚才看沈弃微的眼神是真想断他的腿。
夜里,萧御修枕着手臂无眠,腿上擦了兰因送来的药,没有再疼得睡不着。
他睁眼盯着床幔,在脑海中将今日之事过了一遍又一遍,而隔房的霍泛早已入睡。
沈弃微为何突然要看他腿伤。
小小腿伤有什么好怀疑确认,又不是吃撑了闲着,没事装模作样。
白日他真以为沈弃微要对他行苟且之事,直到沈弃微最后的眼神,才察觉异样。
通洲局势尚不清楚,怀疑生在刀刃之上,日后必起杀心。
沈弃微为皇子,抱病居于临风山上,除了时常与老师走动,便与朝廷权势相隔两立。通洲宣文帝只有二子,沈弃微身在皇城,听说宣文帝又喜爱幼子,就算名声再臭,各世家和朝臣也该来吹捧巴结。
偏偏没有。
萧御修揣测,不是他们不想,而是沈弃微不想。
质子身份特殊,他与霍泛本该牵制与宫中,后来不知为何被送到这里。
此举恐怕有人有意所为,沈弃微心思缜密,大概怀疑他是耳目。
那大费周章,把他当刀使的人是李大人?
***
瑞雪洽逢朝旭,薄薄的金光拨开云层,洒满檐间。
沈弃微与一众人候在院前等待,披着影青色的毛边斗篷,风吹得鼻尖发红。
直到一人影出现,沈弃微上前拱手作揖,说:“先生。”
陈愈摆手示意搀扶的人退下,扶起沈弃微道:“城中雪下得厚,都没了一半靴。”
“巡查的北军清晨不扫雪了?”沈弃微与先生步入正堂,坐席旁兰因刚换了炭火。
陈愈入座说:“宫中为宫宴筹备,抽了一半人走,勉强扫了官道,臣今日走的华清街道,这处偏,来不及扫。”
“不是那些兵痞耍滑偷懒就好。”沈弃微说。
兰因静静盛上膳食,摆完后端出药汤,弯腰退下。
陈愈看着那碗褐色药汤,略有不满的说:“这药怎么还在服用?”
“已经断了,但没与兰因讲。”沈弃微说,抚袖为陈愈布菜。
陈愈嚼着菜,“兰因是你身边人,说了也无妨。”
窗外鸟声清啼,陈愈闻声朝外看去。沈弃微也抬头,看见冬鸟趁回暖出来觅食,它在枯枝上啄啄,又咻地飞入檐下。
陈愈这时搁筷说:“臣今日前来并非闲事,辽川因灾粮分放不当引百姓暴怒,辽王无能压制向我朝求援已久,陛下纠结后还是派臣出使平乱,事出突然,明日便要启程,趁霍兰终点兵整顿,臣特来向殿下告别。”
沈弃微嘴里的菜瞬间无味。
他最讨厌离别。
何况现在局势复杂,他将所有人的想了一遍,没有想过陛下还真会派太傅前往。
“的确事出突然,朝中正处多事之秋,陛下怎么……”沈弃微声音弱下,先生素来夸他聪慧,这事在脑子细想,便明白其中道理。
“朝中有溪明,光正,他们二人臣是再信不过了,只是纵观天象武曲渐明,天下兵戒早晚的事。重武招贤,方能远道。”陈愈看着沈弃微说:“此去春末可归,小殿下无需挂念,若能提前北定,臣还得回来看殿下花祈祈福。”
沈弃微苦笑:“辽川蛮地,百姓更是粗野蛮横,陛下让先生前去。恐怕还有其他意图。”
师生心照不宣,陈愈却笑说:“此为天机。”
“那就等先生花祈节回来告诉我。”沈弃微同样笑说。
再次望向冬鸟啄过的枯枝,在一片白中。
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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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北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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