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
老旧的居民楼隔音不好,隔壁传来模糊的电视声,楼下有醉汉在嚷嚷,但这些嘈杂似乎都被一层无形的膜隔绝在外。
余景珩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洗得发白的薄被。他没开灯,黑暗中只有窗外漏进来的一点路灯光晕,勉强勾勒出房间简陋的轮廓——一张床,一个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衣柜,一张堆满了杂物的桌子。
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脏缓慢跳动的声音,还有血液流过耳朵时,那细微的嗡鸣。
可他脑子里却吵得厉害。
全是裴既明。
裴既明带着笑的眼睛。裴既明推过来的冰牛奶。裴既明说的那句“……就让我当你一辈子的饲主。”裴既明看着他时,那种专注的、仿佛他是什么稀世珍宝的眼神。
还有……自己那根不争气的、勾住人家鞋带的尾巴。
余景珩猛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霉味的枕头里,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近乎呜咽的低喘。黑暗中,他的尾巴烦躁地在床单上扫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烦。
他不想想这些。
可那些画面,那些声音,不受控制地往他脑子里钻。尤其是裴既明靠近时,身上那股干净的、带着点阳光和洗衣液混合的味道,和他记忆里某个模糊的、温暖的片段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那个片段很碎。有冰冷的雨水,有肮脏的墙角,有一个哭得让他心烦的小鬼……还有,一种强烈的、想要保护什么的冲动。
他救过裴既明。
这件事,他记得。像记得一道陈年的伤疤,不碰的时候无知无觉,一旦被触碰,那埋藏在血肉下的、早已与神经长在一起的隐痛,便会清晰地传递开来。
可他宁愿不记得。
他记得自己当时住在多么破败的地方,记得自己浑身脏兮兮的样子,记得掰开那个硬得像石头的福团时,指甲缝里都是黑泥。记得那袋过期牛奶喝下去后,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那是他最不堪的、恨不得彻底抹去的过去。
可现在,裴既明出现了。带着他光鲜亮丽的世界,带着他理所当然的“记得”,一遍遍,试图撬开他紧紧封闭的壳。
为什么?
余景珩不理解。
他这样的人,一身病,穷得叮当响,性格古怪,还有这对该死的、无法隐藏的猫耳朵和尾巴。他像阴沟里的苔藓,习惯了黑暗和潮湿,裴既明那样的人,应该是天上的太阳,为什么非要屈尊降贵地,来照拂他这摊烂泥?
他配吗?
他不配。
这个认知像冰冷的针,细细密密地扎进心脏,不剧烈,却持久地泛着酸涩的痛意。
裴既明对他好,给他牛奶,给他福团,守着他,逗他。这些好,像滚烫的炭,他接在手里,暖是暖了,却也烫得他皮开肉绽,心惊胆战。
他拿什么还?
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身的狼狈和洗不掉的污浊。
如果他知道了更多呢?
如果他知道自己这副身体……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如果他知道自己抽屉里塞满了各种医院的账单和诊断书?如果他看到自己蜷缩在漏雨的房间里,因为胃疼或者别的什么病痛,像条濒死的狗一样喘息?
余景珩猛地蜷缩起身体,胃部传来一阵熟悉的、痉挛般的抽痛。他伸手死死按住,指甲几乎要掐进皮肉里,额头上瞬间沁出冷汗。
看吧。
这就是他。一个连身体都不听使唤的废物。
裴既明眼中的“可爱”,在他自己看来,只是这具畸形躯壳上,又一个可悲的证明。
他不想让裴既明知道。
一点也不想。
他宁愿裴既明永远觉得他是那个冷漠的、不好接近的校霸,宁愿他对自己那点兴趣只是因为童年那点可笑的“救命之恩”,宁愿他某一天觉得无趣了、厌倦了,然后自行离开。
那样就好了。
彼此停留在最表面的地方,不要深入,不要窥探。等他离开,自己就可以继续缩回这个阴暗的角落,像过去无数个日子一样,麻木地、安静地腐烂。
这才是他该有的结局。
而不是……而不是去奢望那些根本不属于他的温暖。
可是……
余景珩闭上眼,眼前却又浮现出裴既明看着他时,那双带笑的眼睛。那么亮,那么专注,仿佛他余景珩,真的是什么值得被认真对待的人。
还有那杯冰牛奶。那甜腻的豆沙福团。
身体像是有了自己的记忆,清晰地回忆起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的舒适感,那软糯香甜在口腔里化开的满足感。
那是他贫瘠灰暗的生命里,极少数的、称得上“好”的滋味。
是裴既明带来的。
他的尾巴,在床单上无意识地蹭了蹭,尾尖轻轻卷起,又松开。像是在留恋那种被无形羁绊住的感觉。
……不行。
不能贪心。
贪心是会受到惩罚的。他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胸腔里那股酸胀的情绪压下去,试图将裴既明的影子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他翻来覆去,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胃还在隐隐作痛。
黑暗中,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那水渍的形状,有时候像一只猫,有时候,又莫名地像裴既明笑着的侧脸。
他烦躁地闭上眼。
“……别想了。”他对自己说,声音沙哑,带着疲惫。
可有些东西,不是不想,就能不想的。
就像有些温暖,一旦触碰过,就很难再习惯彻骨的寒冷。
他知道,明天裴既明还会在那里。
带着冰牛奶,或者……温牛奶。
带着那种让他无所适从的、滚烫的注视。
而他……
余景珩把被子拉过头顶,将自己彻底埋入黑暗和寂静之中,只留下一条尾巴尖,露在外面,无精打采地垂在床沿,像一截被遗弃的、深色的绸缎。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抗拒似乎徒劳。
接受又让他恐惧。
他只是在想,如果……如果裴既明永远不知道那些藏在冰层下的肮脏和狼狈,该多好。
如果他能永远维持着现在这副勉强还算“正常”的壳子,该多好。
但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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