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温珩翻开了书。
他很愧怍,最近他自认为在同徒弟相处之道上颇有几分心得,便志得意满,已经有好几日不曾好好品读大能之言,以至于他现在陷入了一个困境。
一个令他颇有些措手不及的问题。
问题是这样的,自从上次他听墙根被虞仲瑨发现,且他还逼从虞仲瑨同他一起听墙根之后,虞仲瑨便一直对他有些闪躲。
眼神的——
以往上课时,仲瑨虽然脸上表情少了些,但来疏竹院时,还会看着他再行礼问好。而最近,仲瑨进门的时候,目光看着他,看着看着,就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他这么大一个师尊杵在仲瑨面前,竟然分不到他一丝的注意,他经常就恍惚着行了礼,便坐下了。
有时候眼神瞅着还有点复杂,像是山里吃太胖、被严禁多吃的松鼠,也像是找不出词来骂沈绿的妃琼。
一言难尽。
肢体的——
近来上课,他指导仲瑨灵气在体内筋脉的周天该如何游走,这需要时不时地指点仲瑨何时穴道应运转到何处。
字面上的指点。
但他手指没碰仲瑨几次,就被他拱手拒绝了:“不必劳累师尊,仲瑨想自己一试。”
要是他试得不好,章温珩还能借着指出问题的机会,同他再亲近亲近,可是章温珩看着自己徒弟完整地走了一个周天,竟然一分不错,丝毫没有初学者那些灵气乱入穴道之类的问题。
诚然,这般聪明的徒弟,是符合他收徒时的初心。
不过这样的进步发生在那样尴尬的事情之后,就令他特别的头疼。
究竟仲瑨是否介怀于当日听墙角一事呢?若真的是,他又该如何春风化雨般解决这个问题,且让仲瑨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呢?
只恨听墙角一事与几位师兄师姐都有关,他连个可以询问的人都找不出来。
章温珩又翻了一页,眼睛忽然一亮,这本书里的大能有一个讷于言语的徒弟,他有时为了了解这个徒弟心中想法,就会经常和那些与他徒弟相熟之人走动。
此法可行!
何人与虞仲瑨相熟呢?
——何歇雪。
章温珩揉了揉眉头,想起何歇雪的聒噪,自我安慰地想,好歹此人话多,在打听这一事上,想来是不会有什么难度的。
确也如此。
章温珩为了避开虞仲瑨,特地挑了个清早,虞仲瑨尚在房中准备、何歇雪也在山中晨练的时候,不负众望地开始往外倒话篓子。
“师弟最近有什么异常么?容我想想啊。”何歇雪沉吟片刻,马上道:“有的有的!”
“平日里吧,师弟虽然也勤勉,但一般我出门晨练时,他还是睡着的。近来这些时日,我常常看到师弟起个大早,支了半边窗户,坐在窗边不知道写些什么。我回去的时候呢,他也快去仙君你那处上课了,那他醒来也没跑没跳,非得洗个澡才出门,这算异常么?”
章温珩唔了一声,道:“我再想想罢,你先去晨练,快至巳时了,我先行一步。”
何歇雪感叹:“仙君关怀师弟,他若是知道了,必定心中欢喜。”
章温珩连忙制止他:“仲瑨内敛,有些话就不必同他多说了,免得他不知如何自处。”
何歇雪赞道:“仙君玲珑心思,对师弟的一番体贴,我也感同身受。”
章温珩有些疑惑,他关心仲瑨,何歇雪身受什么?
总算打发走了何歇雪之后,章温珩心里其实还是犹疑的,这个算异常么?
今日的课,虞仲瑨还是同这几日一般,恍惚地来,恍惚地走。
章温珩在纸上思索片刻,一会儿一会儿落下几个字。
——十二岁少年、时常恍惚、看到长辈会觉得尴尬、早起、起来时必定要沐浴。
章温珩捻起纸,食指在书桌上敲了敲,看着自己的总结,觉得自己好像顿悟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这么一想,仲瑨这几日的异常与之前自己听墙角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关系了,不过——
该如何委婉地告诉仲瑨他这几日所忧愁的事,并不是什么大事呢?
说起来,何歇雪与他同宿,应是最早察觉出虞仲瑨异常的人,既然发现了,怎么能视若无睹,他比仲瑨年长,理应教教他这些事。
兰岫教徒不严。
章温珩思来索去,想到了一个折中的主意。
于是第二日上课之后,他将虞仲瑨叫住,温声询问:“仲瑨啊,近日是不是时感疲惫?我瞧你有些精神不振。”
虞仲瑨道:“可能是夏日来了,有些夏乏,谢师尊关心。”
仲瑨果然是个脸皮薄的崽子,章温珩声音便降得低了些,把案几上的纸包递给虞仲瑨,轻声道:“仲瑨啊,这是师父从丹堂那拿的一些……恩,助你解困的药材,你中午可以放在饭堂那熬,服用几日,应该就能调理好身体了。”
虞仲瑨有些疑惑,但还是接了过去,道:“谢师尊。”
章温珩心里叹了一口气。
为师不易啊。
虞仲瑨捏着纸包,有些困惑,为什么章温珩今日突然去帮自己拿药,难不成他不喜自己上课走神么?可是他不过偶尔走了那么半刻钟,这难道不是稀疏平常的事么?
待到了饭堂,虞仲瑨将纸包拿给掌厨的师傅,让他帮忙熬煮。这里的师傅大多都是一些弟子的亲戚,于他们而言,在仙门里掌厨,可谓是一件顶好的差事。
那师傅接过药材,闻了闻,笑道:“小仙君是替谁熬的药啊?”
虞仲瑨随口应道:“我自己喝。”
那师傅的神情顿时有些尴尬,挠了挠脸道:“这样啊,想不到小仙君年纪轻轻,倒挺精神的。”
虞仲瑨皱了皱眉,觉得奇怪,便道:“什么意思?”
那师傅啊了一声,指了指药包,又慌忙摆了摆手道:“无事无事。”
虞仲瑨对药理只是粗通一些,将药包夺了过来闻了闻,也没闻出什么门道,不耐烦地问道:“你说明白,什么意思?”
师傅咳了一声,靠近虞仲瑨,低声道:“就是这个药,我之前吃过,就是男子滋补肾气的,药效是不错的,多吃几次就能调理好了。”
滋、补、肾、气!
虞仲瑨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倒是不知道,章温珩如此关心他的里里外外,真是个好师尊!
他抓紧药包,不顾师傅的阻拦,大步冲出了饭堂,飞快地跑回疏竹院。
章温珩见到虞仲瑨,咦了一声,道:“怎么又回来了?是有东西落下来了吗?”
虞仲瑨将药包捏在手里,一路跑来的风将他的脑子吹得清醒了些,虽然怒火不减,但他还记得,自己此时在章温珩面前的身份,他抬手捧起药包,道:“多谢师尊美意,但仲瑨认为……认为自己并、不、需、要此药。”
章温珩听得出虞仲瑨将不需要三个咬得格外的重,心里一紧,少年人爱惜脸皮,他果然考虑得还是不够周到,不过,药既然已经送出去了,他还是得想法子让仲瑨乖乖地服药。
他劝道:“仲瑨,此事乃是常事,且师父亦是男子,也懂得这件事,你不必讳疾忌医,你若是不愿意去饭堂那,师父给你支个锅,你在院子里熬如何?”
虞仲瑨抿了抿唇,问道:“师尊是如何知道的?”
章温珩见状立即道:“是你歇雪师兄说的,自然,我与他,皆是关心你的。”
虞仲瑨心里呵了一声,何歇雪,行。
章温珩见他沉默,又唤了声:“仲瑨?”
虞仲瑨却垂下眼,神色有些黯淡,张了张嘴,有些难以启齿地说:“竟是歇雪师兄告诉师尊的么?他怎么发现这些的?”
章温珩觉得,既说了何歇雪的名字,也没必要瞒着这些,便一五一十地说了。
虞仲瑨道:“师兄说的确有其事,其实我这段时日,一直想同师尊说,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毕竟仲瑨初经此事,难免有些不知所措。”
章温珩刚要摆手说句无妨,却听虞仲瑨接着说:“这些时日,不知为何,我频频梦到歇雪师兄,只是在梦中,他身着女装,偶然一瞥,似个姑娘,我醒来时,便想画出来瞧瞧,却一直落不下笔。”
末了还虚心地问:“师尊,这该如何?”
章温珩如遭雷劈,心想,这便有妨了。
问他如何么?
将何歇雪捉来打死……不可。
有违师道。
但捉来应该是可以的,让他在虞仲瑨睡前守在床边絮叨不停,料想虞仲瑨应该能在梦中认清那所谓的姑娘原本的模样。亦或是让丹堂研制出一款能让人变得壮实的丹药,让何歇雪服下,既能圆满他多年夙愿,又能让虞仲瑨擦亮双眼,还梦中自己一个清醒,还梦外自己一个健康。
章温珩有些头疼,左右都难办。
他看着虞仲瑨,头一次觉得自己有口无言、有心无力,他今晚得挑灯夜读,历来前辈之中,想来必定会有几个大能面对过这样的问题。
不过此时,章温珩还是尽量镇定地拍了拍虞仲瑨的肩膀,勉力笑道:“既然问题出在歇雪身上,那仲瑨近日便避开他些罢。”
最好让他从早练到晚,别出现在仲瑨眼前。
虞仲瑨皱眉道:“师尊,这是否不太好,平日我常与歇雪师兄一块用饭,若我与他各坐一桌,岂不是过于失礼?”
章温珩道:“那近日你便与我一同用饭,他要是问你,你便说……你便说过段时日你便要择堂了,我要多与你谈谈这事。”
虞仲瑨看着章温珩脸上的担忧,心里突然觉得挺快活的,他压抑住快要上扬的嘴角,轻声道:“好的,师尊。”
这份快活的时间颇长,一直延续到虞仲瑨回到房里。
他抽出一页纸,上面有他早上只打了一半的图稿,他确实没骗章温珩,他早上是在窗边作画,也一直落不下笔,画不出个所以然来。
“哥,你这样捉弄珩哥,有意思么?”
虞仲瑨哼道:“我的心思便可被平白误会吗?且等他晚上将那几本破书给翻烂罢,我不过是这几日天热才多洗了几次澡,他还能想到那去!既信了何歇雪说的话,就让他和何歇雪两人慢慢闹着玩去。”
蔺昙袖瞧他在一旁喝茶压火,心里止不住的乐,又瞄了一眼图稿,也生出了几分好奇,他哥的手艺向来出乎意料,也不知珩哥收到这礼物的时候,这礼物会变成什么模样。
珩哥是会气死还是会笑死呢?
章温珩:养崽子好难啊。
虞仲瑨:做崽子好难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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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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