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温珩总觉得自己最近记忆有些混乱,可又不知道混乱的原因。
他时而觉得自己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跟着卖豆腐花的爷爷大街小巷地乱窜,从清晨到日落,一整日的时间卖下来,能卖出四桶豆腐花,挣来他们两三日的花用。
看到桶里的豆腐花见底了,章温珩便会拉着爷爷回家,他们住在京都角落的一条破巷中,里头鱼龙混杂,但大多数都是和他们一样,穷且苟活的百姓。
正因为如此,这条巷子寻常时候都没什么外人会往这里走,一怕脏了自己的眼耳口鼻,二也怕进去了之后,钱财被偷了个干净。
所以当章温珩吃饱了出来遛弯的时候,看到一张新面孔,稀奇得不行。
尤其是这张新面孔竟然是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少年。
穿得倒不怎么富贵,只能说是干净整齐,但整个人的气质,应该是气质这个词罢?怎么看都与人不同,站得笔直,脸明明是稚嫩的,偏脸上的神情透露出一股冷漠而又坚毅的味道。
这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怎么看着苦大仇深的,像是来寻仇?
不过这人明显不了解这条巷子,独自一人就敢走进来,这胆子真是比磨豆腐脑的石磨都大。
章温珩原本还想蹲着一旁看这少年打算做什么,没想到就有人比他先一步上前去。
是个二十来岁的胖青年,整个人圆润得像是庙宇里的胖弥勒,整日里也笑嘻嘻的,不过章温珩整条巷子里最讨厌的人便是他。
这个人是个贼,已经被衙门抓了好几次,还打过两次板子,在章温珩小的时候,还骗过章温珩的糖。
无论男女老少、病弱孕残,这个贼浑然不忌,没有一点做贼的操守。
唯一一点原则,就是不偷巷子里的人,只偷外来的人,所以还能在巷子里有个栖身之所。
眼下这个人怕是想在这个小少年身上捞一笔。
章温珩摸出了腰间的弹弓和石子。
胖青年笑嘻嘻地凑上前,和那少年东拉西扯地讲了一堆的话,掩在衣袖下的左手却偷摸摸地勾上了少年的腰带。
今夜的月光很亮,章温珩瞄准那只手并不费劲。
“哎哟。”
胖青年叫了一声,忽然,一把长剑抵着他被石子打红的左手,他抬起头,就看见少年冷冷地看着他,下一刻,长剑在空中挽了一个剑花,就要扎向他的眼睛。
胖青年反应快,发现这软柿子竟然是个硬骨头,立即捂着手跑了。
没想到这小孩竟然还带着剑!
章温珩觉得自己有点多管闲事了,便收好弹弓,打算赶紧溜走。
可他刚走两步,那长剑折射的月光就落在他脚前。
“喂,那个玩弹弓的小孩——”
章温珩手心有些出汗,愣愣地歪过头,啊了一声。
那少年收剑的姿势很利落,一看就知道不是个花架子,缓步向他走来,脸上的表情还是冷冷酷酷的。
该不会是要迁怒到他身上吧?可他刚刚也算是帮了他啊!
少年已经走到了章温珩的身前,眉心拧在一块,他道:“问你个问题,不能骗我。”
章温珩立即点头:“我从不骗人。”
少年听了有些满意,接着问:“你这巷子里,做得最好的豆腐花是哪户人家?”
章温珩:“啊?”
少年以为他没听懂,有些不满地又说了一遍:“问你做豆腐花的是哪户人家!”随即又道:“你这巷子晚上黑漆漆的,怎么连个正常人都摸不着。”
整条巷子做豆腐花的只有章温珩一家,可他家豆腐花有这么出名么?还有人眼巴巴地大晚上地找过来?
章温珩便说自己知道,但是没有直接带着少年去,而是绕着巷子七拐八绕地走,一路上变着法子打听少年的意图。
那少年虽然脾气不好,可说话倒是很坦白。
少年的母亲近几日病了,刚刚夜里醒来只想吃一晚豆腐花,少年知道母亲惯常吃的是哪家的,便一路打听着过来,想要买一碗回去让母亲高兴。
还是个孝顺的人。
于是章温珩便带着少年回了自己家。
爷爷看到少年,有些错愕:“蔺小公子,你怎么一个人到我这来了?”
少年叫蔺疏,他的母亲是爷爷豆腐花摊子的常客,章温珩也见过的,印象还很深,是一个温柔美丽的妇人,她的丈夫在京都太守的府中做事,为人也十分随和,章温珩出生的时候,爷爷因为自己不识字,还请他给章温珩取了名字。
知道蔺疏的来意后,爷爷立马带着做好的豆腐花跟着蔺疏一起跑到了他家中。
蔺疏的父亲只是一个小官,今日太守府中有事,便没有在家。除此之外,蔺疏家中只有一个帮忙做家务的婶子,恰好今日家中小孩也病了,所以只剩下蔺疏一个小孩为了他母亲想吃的一碗豆腐花四处奔波。
爷爷听了心软得不行,便去厨房里帮蔺疏煮了碗面,滋着油花的汤,卧着雪白的面条和一只葱花蛋,惹得章温珩有些挪不开眼。
爷爷去帮忙照顾蔺疏他娘了,厨房里只剩下他和蔺疏两人,他盯着蔺疏的碗,没注意到少年的眼神挪到了他的身上。
“想吃么?”
章温珩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却见蔺疏勾唇笑了笑:“那便接着想。”
这人逗小孩呢。
章温珩撇了撇嘴,觉得这个人真不是个好人。
“谁不是好人?”
章温珩茫茫然抬起头,窗外的月光漏进窗子里,眼前的人却不是那张稚嫩的脸,眉眼已经舒展开,惯爱下沉的嘴角此时抿成一条直线。
他还有些头昏脑涨,只觉得晕乎得很,便探出手想要撑着起来,结果手落在了温热的肌肤上。
他没搞清楚这是什么,便试探着摸索了一下,然后了然了。
应该是肌肉。
然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蔺疏从小便有练武的习惯,虽然少年的躯体还比较单薄,但是身上的肉还是十分结实的。
所以这是蔺疏的肌肉。
他的手为什么能摸到蔺疏的肌肉?
章温珩扭过头,蔺疏皱着眉的脸便落在他眼前。
因为蔺疏躺在他身旁。
可蔺疏为何会躺在他身边?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稔的?
脑子昏昏沉沉的,但却好像有道声音在告诉他,因为半年前他爷爷过世了,但这些年来蔺家同他家关系交好,他和蔺疏又在一起读书,所以蔺家收留了他。
而蔺家没有多余的房间,他便和蔺疏挤一张床。
“我梦到我爷爷了……”
章温珩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蔺疏看了他一眼,有些硬邦邦地说:“梦到便梦到了,那说明他也惦念着你,你……你别想太多,早些睡,明日还得去读书。”
蔺疏向来是不会安慰人的,让他骂人的时候他能引经据典,将他肚子里那墨水变着法子地泼出去,可安慰起人来,只能翻来覆去地说别多想、别难过、早点睡。
章温珩其实心里并不难过,感觉爷爷去世这件事,仿佛在他心里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已经能够放下释然。
他沉默不语,蔺疏便以为他还在独自伤怀,便整个人又往他的身上贴近了几寸,手搁在他的腰上,像是一个别扭的拥抱。
天入了秋,他们已经盖了薄被,但是少年人的体质本就不畏寒,两个人窝在被窝里就像两个火炉对着烧一样滚烫,热得章温珩都将手脚探出了被窝外头。
如今蔺疏灼热的身躯靠近他,让他连呼吸都有些发热,他想推开蔺疏,可手抵着蔺疏的胸膛时,那把火又烧到了他的掌心,烧到了他的心里。
“怎么了?叫你好好睡觉,你怎么反倒动来动去的?”
为什么这么热?热到就连蔺疏寻常的一句话,也像是沾着火星,烧着他的耳根,将他的一整张脸烧得火热。
“蔺疏,我、我好难受,不知道为什么,难受得很。”
章温珩喃喃,可蔺疏不知道听见了没有,他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只有听觉和触觉被放大,他听到蔺疏的呼吸离他越来越近,贴着他的耳,贴着他的眼,他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喃:“哪里难受?嗯?哪里觉得难受?”
搭在他腰间的手攀上他的脊背,将怀抱收紧,可那灼热的温度却降了下来,不再烧着他。
章温珩道:“你就这么抱着我,我便不难受了。”
话说出口,章温珩心里突然有些不自在,他从未对蔺疏用这样软和的语气,说过这样黏黏糊糊的话,可那不自在只是倏地一下,就没了,因为蔺疏搂着他的手,又顺着他的背脊滑到他的脖颈,轻轻地捏了捏。
“好啊,温珩,你且安心睡罢。”
章温珩的意识便逐渐涣散,眼皮子一沉,便在蔺疏的怀里睡着了。
蔺疏低着头,看着自己搂着章温珩的手,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他的一双眼漆黑一片,只隐隐闪着一点诡异的红光,月光下,无数古怪的黑色纹路爬上他手臂,攀上他的脸庞。他爱怜地抚摸着章温珩的紧闭的眉眼,感受着那充沛的灵气正通过阵法源源不绝地滋养着他。
情与欲,便是如此轻易地看穿。
可这又如何?沉沦在其中有什么不好?不如就拉着章温珩和他一起,跌进这红尘之中,不让他去做什么世外仙,他也不想去做游荡在这世间的人间客。
他只想回到干干净净的少年时。
做回蔺疏。
仅此而已。
蔺疏:我申请让我的心魔多点戏份。
章温珩:???
蔺疏:这样我才能和我的老婆贴贴。
章温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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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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