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明十一年,春。
帝寝,中斋。
庭院春色正好,春和景明,姹紫嫣红开个遍。
殿内香龛燃着龙涎香,烟雾缭绕,烧着好几个火盆,温度比外头高了不知多少,伺候的宫人换了春衫,此刻额上已冒了细细密密的热汗。
龙床上躺着面色苍白,双眼紧闭的帝王,身上盖着好几层明黄锦被。
榻前,秦皇后握着她的手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萧荣是被萦绕在耳边若有若无的哭声吵醒的,她费劲的睁开眼皮,便见秦皇后苍白失去颜色的面容,她想挤出点儿笑意,脸儿僵得紧,勉强伸手抚上她的面颊,擦拭掉她颊上的泪水,努力了半响,嗓音嘶哑的挤出一句:“阿萝,哭什么,朕……还没死呢。”
熟料,秦皇后听见她所言,泪水流得更凶了,失去了往日后宫之首的从容镇定。
“你病得这么重,怎么不与臣妾言说。”
“噫,不过是沉疴痼疾罢了”。
她又说:“阿萝,朕走后……你便出宫寻你的自由吧。”
“皇上,你说什么胡话,不会的,不会的,你会长命百岁。”秦皇后一边哭着,一边低声说道:“臣妾不走,臣妾要陪着皇上。”
“傻丫头,你……你陪着朕……十载,够,够久了。”萧荣不忍直视她泪流满面的模样,闭上眼,轻声道:“出宫,去,去寻你的幸福。”
你留在这宫墙柳绿的冰冷深宫中,有什么意思?
萧荣意识浮沉,又陷入黑暗,等她再度醒来,秦皇后已不在床前,寝宫内一片冰冷黑暗,她睁着眼,眼神迷惘,看了半响明黄色的龙纹锦帐,脑子难得的放空。
黑暗中传来一声清脆的茶盏落地声,萧荣艰难的转首,发现龙榻前的不远处伫立着一道黑影,黑影修长,奈何她辨别不出是谁。
“子猷……”他人声音极轻的低唤。
黑暗中,萧荣听得不太分明,心中本能的“咯噔”了一下。
殿外宫人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不一会儿灯火燃,殿内一片明亮,萧荣得以窥见床前之人是谁——吏部录尚书事陆蘅。
他没穿朝服,而是穿了便服,一身石青色暗竹纹长袍,负着双手,墨发用玉簪随意的挽着,无端的风流,烛火燃起的瞬间,萧荣分明窥见他面上一闪而逝的柔色,随即恢复如霜神色,快得让萧荣误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见,他赶忙掀了袍,单膝行礼,嘴中道:“微臣吏部录尚书事陆蘅,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荣怔愣了半响,哑着嗓子,有气无力的说:“爱卿……平,平身。”
陆蘅起了身,微微弯腰,伺候在榻前。
他也不说话,抿着嘴,敛了目光,半低着头,烛光从他额上洒落,玄长的身影落在她的榻前,他便似个玉人般,冰冷冷的,烛火也融化不掉他的冷意。萧荣一贯是知道陆蘅容颜甚美的,美若妇人,颜似浓得化不开的墨,洇在纸上,化成萧萧肃肃的孤松,气质清幽。
萧荣年少时有过一段荒唐的日子……
不过,这段日子随着她登基后,便埋葬在记忆深处,如今思来,不免啼笑皆非。
她总不能做个用强权,强取豪夺,睡臣子的昏君罢!
齐国的百年基业,总不能毁在她的手里!
她双眼出神的盯着他看,她听见她轻唤一声“云芜”。
陆大人的表字如同他的人一般钟灵毓秀。
陆蘅睫毛微颤,抬首的瞬间,黑眸亮了亮,萧荣听见自己说:“近些来——”
“坐。”
榻前有个小杌子,陆蘅顺势坐在了上边。
萧荣伸手,似乎想要抚摸他的面颊。
陆蘅心神一动,下意识的握住她的手,握在掌心里,他的手还是和以前一样滚烫,衬得她的手越发冰凉。
……
……
萧荣死了,死在阳光明媚,春和景明的春日。
奇怪的是,萧荣发现自己死后并没有立即被牛头马面拘走,而是魂魄离了躯体,漂浮在上空,她看见陆蘅一瞬不瞬的凝着她没有温度的尸身,许久,秦皇后闯入,发现她驾崩后,她伏在她的尸身上痛哭流涕。
陆蘅站起来,比她更像一个游魂,失魂落魄,双脚直僵僵的走出殿门,她想追上去,奈何活动范围有限,追不上去。
秦皇后哭晕在她的尸身上,待再度醒来,夜已深,她下令传召老臣入宫,又命宫人去太极殿取先帝的遗诏。等待的空隙,又通知了六宫的宫妃前来,不一会儿,殿外便黑压压的跪了一堆人。
萧荣只觉得自己的魂魄颜色越来越浅淡,几乎要随风散去,她也越来越疲倦,自然没得见证秦皇后处理自己的身后事便不省人事。
永明十一年三月二十九日,景熙帝驾崩,享年二十有九。
四月初三,新帝萧斐登基,吏部录尚书事陆蘅辅佐有功,进其官职为丞相。
萧荣又以魂体醒来的时候,山寺桃花已破败,人间岁月不知数,她是被中斋内的争执声吵醒的,她看着端坐在龙椅上的萧斐,不知为何,竟觉得许久未见,恍如隔世,她那唯唯诺诺,难以担当大任的小侄子竟多了几分帝王的威严。
“陆卿,朕便当你此次是胡言乱语,算不了数。”
陆蘅眼神微冷,直勾勾的凝视帝王,良久,他躬身,施施然一拜,嘴里道:“臣有罪,臣不该妄加议论先帝之事。”
萧荣听得一头雾水,不知所以。
等陆蘅离去,萧斐在殿内来回踱步,她猜测着,这场景应该是萧斐登基的几年后,因为她眼尖的发现侄子鬓边的白发,以及他眼下的青黑,似是纵欲过度,使得身子亏空的模样,瞧着比未登基前老态龙钟多了。
“陆蘅这厮究竟是从哪儿得知孤给萧荣下了药这事儿……”萧斐负着双手,面露急躁之色,呢喃道。
上苍或许给她开了恩,让她得知身亡并非痨症,又或许是齐国的祖宗怪罪她,让她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国家灭亡,充当齐国的罪人。
萧荣眼见萧斐从以往的和蔼待人变得暴戾行事,酒池肉林,奢靡行事,无心政事,引得北魏铁骑踏破建康城门。
城破的那日,萧荣心中骇然,失去了意识……
同一日,陆蘅在中斋堵住了废帝的去路,夺了其项上人头。
……
……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死了的萧荣又活过来。
也许是上天给她一个重来的机会,让她重生在建宁五年,彼时,她四岁半,未来的废帝萧斐此时尚在襁褓,辅佐废帝的丞相还是个稚儿……一切都来得及!
春日里贪玩落了水,夜里发了高烧的东宫太子,难得的梦回了前尘之事。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出自《牡丹亭》的惊梦
ps:说好的轻松基调,啊,我的手有自己的想法,我管不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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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前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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