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耀清抻了抻袖口,手中银亮的餐叉慢慢卷起意面:“你知道,我舅舅是德通的董事长。我的专业是他选的,生物医学工程,从大二起他便让我参与德通资助的研发项目,大三开始把我带在身边,做他的助理。”
“因为攒下了含金量足够的论文,我顺利折抵了学分,提前毕业了,被安排进集团的子公司,德通药业。我一边工作,一边读MBA,今年晋升为子公司的董事……”
林衡听得发怔,叉子的尖端停在了餐盘上。
这是二代圈子里最常见的安排,从专业、到科研、到实习、到职业路径,全部被家人一手包办。
有些严苛的长辈,甚至不许子女踏错半步,只能沿着划定的道路笔直向前,高效地抵达一个又一个里程碑。
这也是林不默一直以来对他的期许。
只是林衡不愿。
“舅舅选你做接班人?”
“是。舅妈去世得早,他没有子女,你知道的。”
林衡当然记得。
江耀清自小没见过父亲,又被生母江峥流厌憎,只有舅舅心疼他,常常探视陪伴,好吃的好玩的向来不断,只是江峥流死死将儿子攥进手心里,不准弟弟频繁上门,许多礼物更是转手就掷进了垃圾桶。
做这些时,她从不避忌耀清,她就是做给儿子看的。
可下次舅甥见面时,她又敦促儿子要活泼、要热情、要缠着舅舅道谢,却又似有似无地向弟弟暗示,她对儿子做了什么。
林衡想象不出那是何等委屈、难堪、气愤的一幕。
但江峥流偏生喜欢看身边人如坐针毡。
林衡收回思绪,他右手持刀,切着羊排:“舅舅很宠你,我记得。我以为他不会手把手教你做管理,会给你足够的自由……”
做德通集团的接班人,太辛苦了。
林衡完全了解其中的苦楚,他知道耀清口中的五年,并不如他的语气那般轻描淡写,他的每个脚印都被汗水和泪水浸透,每个日夜都挤满了焦虑、惶恐、暴躁、不确定……他的生活,是不断摔倒再爬起狂奔,是不停地试错与犯错。
但在七年前遭受虐待后,耀清的身体已然不可逆地虚弱下去,过热的大脑、压抑的情绪、超负荷的躯体,只会持续磨损着他的健康。
为什么要过这样的生活呢?
更何况这条道路是别人替他选的。
“有得就有失。”
江耀清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只是笑笑:“舅舅陪我治病七年,又手把手地教导我,给予我的关怀比江峥流过往十几年施舍的都要多,我当然不能糟蹋他的心血,我总该为他做点什么。”
也是。既然享受着长辈的庇荫,做不到经济独立,自然只能听从家里的安排。
世上鲜有无条件的爱,哪怕是父母对子女,林衡当然懂。
他的喉头滚动了下,心头升起一阵怅惘。
“听说你没接手林阿姨的生意?”
林衡不自然地点点头:“是啊。高考报志愿时,我自作主张,选了计算机……一转眼快要毕业了,现在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工作。”
耀清举杯示意:“嗯,阿程和我说,你拿到了华锐的offer,恭喜你了。”
林衡也持起酒杯,两人杯盏交击时,响起叮的一声,让他牙齿发酸。
“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的启发。没有你的提点,恐怕我不会醒悟,也没有如今的生活。”
这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荒谬。
十七岁时,他刚和耀清结识不久,那个冷淡寡言的少年便严肃地坦陈了对未来的规划。
他说他无法忍受母亲恶毒的掌控欲,他要借着高考彻底脱离家庭。他不会选生物制药相关的任何专业,他要去祖国的边陲学地质,他不怕遭到母亲的经济制裁,他会自立更生,负担起自己的生活。他再也不要江峥流的一分钱,他只要一份普普通通的、从未体验过的自由。
天知道这番话在林衡心中引发了怎样的海啸。
他从未想过这样活着,从小到大,他背负着父母沉甸甸的期待,自从哥哥去世后,他的脚步更不敢有所偏移。
他不敢伤他们的心,他只敢委屈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七年前的那桩惨剧,却彻底扭转了他的人生。
因着耀清的事,他和母亲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吵,林不默咒骂他、咒骂江峥流、咒骂江耀清、甚至咒骂死去的林彻。她坚信沾上江家人会霉运连连,不允许儿子去探视,她安排保姆轮班在林衡的门外盯梢,最终甚至将儿子关进了私人医院,还雇了保镖看守……
如此种种,让林衡的精神猛然坍陷,耀清无意洒下的那粒种子蹿成了参天大树。
——他不是谁的提线木偶,他要过自己的人生。
但荒唐的是,他和耀清的选择就此颠倒。
因着七年前的**,耀清失去了康健的体魄,余下的只有雪片般的病历单。在高昂的医药费和舅舅的苦心照料前,追求独立根本是天方夜谭,他不得不依附于家庭,埋葬他的地质梦,踏上死气沉沉的人生路。
多讽刺啊,他竟被推上了林衡舍弃的那条路。
林衡的耳中嗡嗡作响。
虽然他耻于承认,但有道尖利的声音在声嘶力竭地控诉,控诉他就是毁了挚友人生的刽子手。
“这次回银城,我带着舅舅的任务来,重新开拓德通药业在国内的业务线。”
江耀清仿佛感受不到命运的嘲弄,轻飘飘地一笔带过:“以后我的事业重心,将会落在银城。银城的高校科研实力雄厚,德通打算和A大共建实验室,一起研发新药……”
他说了许多,林衡却只捕捉到关键的一点:“研发新药的话……江阿姨也会回国吗?”
江耀清的眼睫落了下,“不会。”
“是吗……我记得江阿姨是德通研发中心的负责人,七年之前,她正是为了推动德通的项目在银城落地,才带着你回国的……”
江耀清视线垂着,表情纹丝不变。
他随手将高脚杯搁在桌上:“她卸任了,在精神病院里接受治疗。你的话提醒了我,往后每年一次,我会回美国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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