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有瞬间的凝滞。
头顶上悬垂的灯泡明晃晃地投下阴影,宗林甚至还能看见一只无头苍蝇砰砰地往光源上撞。
她却突然安心了。
章洋在问,说明她在意。
既然她有在意的东西,那就证明她有谈判的资本。
至少,宗林在她心中的地位已经和普通客人区分开来。
宗林笑了笑:“再生剂还能用来做什么?”
她扬了扬自己的胳膊,残缺的手臂已经被卸下,现在只有个空荡荡的衔接环对着章洋,看上去颇为滑稽。
“如果有自己原装的手,谁还想接上那种铁疙瘩?”
章洋微微皱眉,她试探性地问道:“你是指,再生剂可以让胳膊重新长出来?”
这难道不是常识吗?
宗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只是“联邦公民”的常识。
难道章洋和联邦真的没关系?
可既然没关系,那她为什么顺势接过“再生剂”的话题?
从她反应看来,章洋并非第一次接触这种说辞。
宗林也正色了起来,难得可以碰上解释两份重合记忆的人,她并不吝啬自己的线索:“字面意思,再生剂能让细胞再生,只要控制得当,复原一条胳膊并不是一件难事。骨骼,内脏,甚至脑神经,都可以再生。”
章洋听了这话更是直接否认:“这不可能。”
宗林平静地看着她:“我见过这个东西,不仅见过,还用过。”
章洋反问:“东西呢?”
宗林顿了顿,气势瞬间降了下来:“这不是没找到吗?”
她说着,话锋一转:“你没见过,你怎么知道?”
章洋沉默了。
她坐在凳子上静默片刻,突然起身,出了房门。
宗林跟着她来到了之前路过的病床旁。
病人不多,但躺在床上的,几乎都包裹成木乃伊,缺胳膊少腿的,伤势惨重。
“几天前,我们这里遭遇过偷窃和抢劫。”章洋说,“那个人是个疯子。”
疯子是趁着夜色来的。
鬼头山没有治安的概念,天工制造提供所需要的一切,却不会提供秩序。
晚上是所有人抢劫点数,为明天而生存的活动高峰期。
可疯子不一样。
他为的不是点数。
“当时他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进门就抓住我的一个员工,声嘶力竭地问我们这里有没有再生剂这种东西。”章洋冷冷说,“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再生剂的名字。”
疯子当然得不到答案。
没有人知道这东西是什么。
于是他抓一个问一个,问一个得不到回答就直接杀死。
章洋没有武力,员工被杀完,她很快就落在了疯子手里。
“如果你知道再生剂的配方,我可以帮你配制出来。”
就在疯子准备一刀劈开她时,章洋这句话让他冷静下来。
他像一个久逢甘露的旅人,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你确定?”
章洋理了理被他捏皱的衣领:“只要你能弄到配方。”
疯子当即写下一长串的药品名称,不仅如此,甚至还标好的配比和步骤。
仿佛已经在心里写过无数遍,动作娴熟,清醒无比。
宗林却震惊了:“他从哪里弄来的?我都不知道!”
她努力地回忆起属于“联邦公民”的那段记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买来的再生剂——无论是通过官方渠道还是通过黑市交易——从来都是没有任何标签和配料表,装在一个密封的玻璃瓶里,活脱脱像个三无产品。
可它偏偏有大用。
“尽管他的用料和步骤都比较麻烦,需要待在实验室里精妙操作,但我还是想办法凑齐原料给他做了一份。”
章洋说这话时,有种微妙的,以自己技术为荣的自持感。
“他很急迫,拿到再生剂当场就脱了上衣,我这才注意到他胸口安了颗机械心脏。那东西并不牢固,像是个老旧的发动机,勉强维持着生理机能的运转,如果不换个好点的,估计活不过两个星期。”
宗林忍不住问:“然后呢?”
章洋却古怪地看着宗林:“你说再生剂可以促使细胞再生是吧?他和你说的一模一样。”
然后什么也没发生。
疯子试过内服,外敷,不管怎样,都没有任何作用。
他最后甚至试着又耗费原材料自己亲自做了一份,依然不起效果。
“这东西真的存在吗?”章洋静静问。
她指着病床说:“这些人都是被他砍了四肢的,就是为了在他们身上反复实验再生剂的效果。”
“鬼头山除了小孩外,几乎没有完整的躯体,这也是我们这种诊所能够开下去的原因。如果这东西真的存在,为什么我们不给客人用?”
章洋自问自答:“所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再生剂是假的,只是他的臆想;要么是真的,但对我们……不起作用。”
她说着,饶有兴致地看着宗林:“你是哪种呢?”
不知为何,宗林脑海里一闪而过漫天飘扬的红雨。
“能把配料表给我看看吗?”宗林问。
章洋从随身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喏。”
宗林接过,紧接着卑微的发现,自己并看不懂。
她默默把纸条还给章洋,故作矜持地点点头,也不知道在回答什么。
“你同意了?”章洋斜睨着她。
宗林茫然:“同意什么?”
章洋理所当然:“给我打工啊。”
“那你给我多少钱?”
“我这里可以包吃包住,平时也没什么活干,就帮我看个门……一个月五百咯。”
宗林:“……让我再想想。”
她详细咨询了章洋,如果换条胳膊再加上右眼的具体价格。
章洋冷淡道:“不算武器配置,也得七八千。”
算了武器就有了设计费,成本也直线上升,至少三万起步。
章洋顿了顿:“毕竟好多材料都被抢了,我这里也急缺呢。你也别想别的地方,那个疯子几乎把所有诊所都找过一边,就连天工也没放过,现在药物紧缺,全都涨价了。”
宗林黯然离开。
七八千,如果运气好,碰到稍微有钱的大佬,也是七八个蜘蛛女的战斗。
……用联邦的记忆来说,这可是至少七场个人赛!
她又折返去找了柏振艾丽斯。
柏振按着计算器,正在做昨天的账本,噼里啪啦,表情冷酷:“打工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会收人打工的。”
艾丽斯直接亲切地拉起她的手,把宗林往后厨里带:“都说了是小本生意嘛,请人还得给工资,哪里有机器人用得顺手?”
后厨无数个机械臂大开大合,某个巨型大手从天花板垂下,拎起等身高的大桶就把花椒往锅里倒。
火锅底料香气扑鼻。
“你别想了,大多数都不会招工的。”艾丽斯被蒸汽熏得泪流满面,掏出小手绢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洋洋主要是招打手,你真当会让你照顾病人啊,都有机器人护士呢你凑个什么热闹。”
“这里呢,赚钱就两条路,做生意,抢别人,没了。”艾丽斯拍了拍宗林的肩膀,“我看你也没什么做生意的头脑,还是从了她吧。”
宗林不信,又跑出去转了一圈,无不例外都吃了闭门羹。
黑夜又悄然降临。
期间她又想办法买了点营养剂。
集市时间是傍晚到深夜,卖食物的店铺少得可怜。
宗林去天工连锁的便利店晃了一圈:
人工合成的营养剂是最便宜的,谈不上难吃,但吃起来也没什么实感。
稍微正常点的食物,至少也是15点起步。
精打细算,一千出头的点数半个月就没了。
回平安旅社的路上,宗林整理了一下思路:
首先,她需要钱,也需要新胳膊,但如果向章洋妥协,就意味着她会失去很长一段时间的人生自由,至少也得五年;
其次,她需要找到那个疯子——对方知道再生剂的详细配表,如果那是真的话,说不定也能够解释她的那段奇怪记忆。
宗林颓然地推开平安旅社的大门,自暴自弃地想到,难道真的要加入杀人越货的行当吗?
一推门,血腥味就扑鼻而来。
宗林精神一震。
随之而来的,还有安妮呜呜的哭泣声。
柜台没人。
地面上到处都是拖拽的血迹,还没来得及擦,宗林蹲下一摸,血液轻松地粘粘到指腹上。
是新鲜的。
宗林心里“咯噔”一下,她循着血迹往里屋走去。
那是安妮说自家住的房间。
房门敞开着。
安妮蹲在床脚。
床头有一抹熟悉的白大褂。
“章洋?”宗林震惊地喊到。
章洋头也没回,说了句:“抱歉。”
宗林听到安妮更大的哭声才意识到这句话不是对她说的。
安妮扑在床上的人体上,攥紧被单,泣不成声地喊着:“妈妈……妈妈……”
床上那具尸体,四肢和身体是割裂开的,尚未干涸的血迹染红了整张床单。
肢体残缺,人为伤口不断,这种死法,及其眼熟。
章洋拿起针线,抓住一条胳膊开始进行缝合:“她妈妈从昨晚消失,刚刚才被人从蟑螂街发现,发现时身体还是温热的,但现在……”
她欲言又止。
宗林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问道:“是那个疯子。”
她用的是陈述句。
章洋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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