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未歇，初秋的风已吹拂而来，A市的天格外不讲道理，气温骤变是家常便饭。
自剧组宣布停拍的那天起，庄云舟已经待业大半个月。
突然的“失业”，是他意料之外的事，离开那天，徐燕风尘仆仆地赶来，面对剧组的人去楼空，想到结清的片酬，且只能咽下这口气。
庄云舟余留的排期还剩一个月，一时之间，也没办法找到“下家”，便回归了自己的本职身份，回到A市等待开学。
D市小县城的家里还有一个生着病住院的庄路明，徐燕管不上庄云舟，两人最终在机场分道扬镳。
庄云舟在学校附近找了个周围环境不错的房子，一口气交了半年的房租。
头一天得知他要找房子的孟展飞，第二天便听说他住进去了，对于他突如其来的行动力，孟展飞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之后孟展飞邀请他去酒吧庆祝，他竟然欣然接受了，这便令孟展飞心里的疑惑愈见深远。
一个从来不去酒吧的乖乖仔，有一天也会愿意加入属于狼的游戏，这与他先前的印象实在是大相径庭。
孟展飞见到他时，他穿着简单的T恤和略带设计的牛仔裤，还是一副学生气，懵懵懂懂地在门口徘徊。
孟展飞叫了一群朋友，早早地就占好了座，庄云舟被孟展飞介绍了一番，便自寻了一个靠边的位置坐下。
酒吧的氛围意外的和庄云舟所期待的不同，他以为，任何一个沉浸于自己世界的人来到这里，都会被这儿的气氛带动，可是他没有。
桌上的人谈天说地，一个个敬来敬去，笑声和激动的欢呼声充斥耳边，之外更是有重金属的热烈狂潮，即便这样，庄云舟却只觉得吵。
喝过一轮，他不得已下桌，头晕脑胀地找到洗手间，再笨手笨脚地解决，走出门片刻，他突然感觉到瞬间的无力，背靠着墙蹲下来。
原来就算高朋满座，也还是会觉得孤独。
徐燕的电话打来，他没有接，就着这个姿势点燃了一支烟，在昏暗的灯光下望着不远处的灯红酒绿。
一个人影摇摇晃晃走来，撞见蹲在地上的庄云舟，吓了一跳，嘴里嘟囔着“见鬼”之类的话，走进了洗手间。
庄云舟将烟头在地面戳了戳，彻底熄灭，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箱里，正要起身走，有两人搂着进了这条隐蔽的过道，挡住了去路。
搂在一起的都是男人，他们明显没注意到庄云舟，刚躲进来，便急不可耐地捧着对方的脸亲吻起来。
这样荒诞不经的场面，令庄云舟单纯无暇的心遭受了一次巨大的惊骇，他霍然站起，在两人诧异的目光中逃离了现场。
枕头下的手机正不停震动，庄云舟从睡梦醒来，挣扎几次睁开了眼，看见屏幕上的备注，还是会控制不住地心头一颤。
差点忘了，他昨晚没接徐燕的电话。
按下接听的一刹那，徐燕狠狠咬着牙大喊：“庄云舟！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
庄云舟坐起身，背靠在床头，捋了捋舌头，装作淡然：“昨晚我睡得早，没听见。”
“撒谎！你撒谎！第几次了！”徐燕最后的理智崩溃了，“你现在翅膀硬了，嫌我烦了，嫌我管的多了！”
庄云舟沉默着，不做否认。
“我省吃俭用让你学钢琴，你却因此讨厌我——如果我不这样做，你能有今天的成绩吗？你能赚这么多钱吗？”
每一句都离不开钱，他已经听腻了。
庄云舟强行控制着发抖的声线，尽力让它听起来顺畅平静：“别这样说。”
“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徐燕的声音逐渐变小，隐约能听见抽泣声：“你爸死的那年你才两岁，我一个人一边做工一边照顾你，就是想给他们家留个后，谁知道养出一个白眼狼……”
“可我姓庄，不是吗？”庄云舟打断她。
“你！”徐燕被刺激得咳嗽起来，嗓子里压抑着蓄势待发的愤怒，“你懂什么！”
徐燕的反问让庄云舟想到一些陈年往事，他咽了咽口水，抿着嘴轻轻笑了一下：“我是不懂……就当我是白眼狼吧。”
他将电话挂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彻底决裂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理清，好好思考与母亲的关系。
手机震动几下，庄云舟以为是徐燕的消息，解锁查看，意外的是音乐节时加过微信的小刘，群发了一段speed俱乐部的促销广告。
太阳即将落山，难以忍受的高温散去大半，不时还会吹来几阵微风。
庄云舟跑过几圈，从赛车里出来，见小刘迎过来：“感觉怎么样？”
摘下闷热的头盔，满头汗珠滴落，庄云舟却觉得畅快无比，他浅浅笑道：“还不错。”
简单清洗后换上干爽的衣服，庄云舟从淋浴间出来时，小刘已经回了前台，他只能凭着仅有的记忆，找寻着电梯。
电梯门开的顷刻，刻意捉弄的孽缘让庄云舟定在原地，进退两难。
电梯里的人抬头看见了他，表情也有一时半刻的愕然，随后挪了挪位置，明显并不介意庄云舟的突然出现。
庄云舟拘谨地进了电梯，按下楼层后便紧紧贴着边缘站立，他不敢回头看，生怕撞上季枫予的视线，可一旦在意起后背那道灼热的审视目光，心脏就猛烈地“嘭嘭”狂跳。
电梯开门的瞬息，他仿佛得到了解脱，快步走了出去。
“等等。”季枫予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响起。
庄云舟脚步一顿，手指攥着背包，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
季枫予走到他面前，斟酌片刻后道：“弥补上次的约定，一起吃饭吧。”
庄云舟小心翼翼地缓缓抬头，最终对上他的眼睛，看出其中的真诚后，小声应道：“好吧。”
“开车了吗？坐我的车？”
庄云舟摇头：“没。”
季枫予抬起手，晃了晃挂在手指上的钥匙，笑起来：“那走吧。”
庄云舟跟着他进了停车场，偷偷打量了一圈季枫予的车，坐上了副驾驶。
不知道是因为天气还是因为氛围，车内有些闷热，季枫予调试了一下空调，扭头问他：“有风吗？”
庄云舟被相近的距离吓住，脖子直愣愣地靠着椅背，实际上也并没有感受风的存在，睁大眼睛微微点头。
季枫予盯着他看了半晌，犹豫着伸不伸手，似乎是觉得这样的行为很可笑，很快又自认放弃地笑笑，提醒道：“安全带。”
“哦！”庄云舟回过神，手忙脚乱地系好安全带，嘴里重复地念着，“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不急。”
车起步驶离了几百米远，季枫予才想起问：“想吃什么？有忌口吗？”
两个连续的问句从季枫予口中说出，对于庄云舟迟钝的反应还是太过措手不及。
庄云舟结结巴巴道：“没，没忌口，你挑吧。”
“你很怕我吗？”季枫予失笑道，分不清是玩笑还是认真。
庄云舟揪着安全带，倏地转头看他，抬高了声音：“不是！”
“看来真吓到你了。”季枫予又把空调调低了些，“那就吃我最常去的那家吧。”
原以为会是什么西餐厅之类的，等车稳稳停下，庄云舟总算确定了窗外的店门——是一家家常菜馆。
庄云舟跟在季枫予身后，店里的老板娘认识季枫予，一见到他便笑盈盈地迎接：“小予来啦！还带了朋友。”
庄云舟在老板娘殷切的目光下，礼貌地道了一声“你好”，老板娘笑意更浓。
“蓉姨，还有座位吗？”季枫予问。
“有有有！”蓉姨往里指了指，“你最爱的位置一直给你留着呢！”
落座后，庄云舟还在端详着这家干净明亮的菜馆，季枫予支着两根手指，将菜单推到他面前：“看看。”
庄云舟头顶着众人的注视，仿佛承受了巨大压力，他只能随意指了几道菜，迅速结束了这种痛苦。
菜上得很快，也许是出于季枫予的特别优待，不一会儿就摆了满桌，庄云舟这才意识到自己点得有些多了。
不知道季枫予家是不是有“食不言寝不语”的家训，从他拿住筷子起，他便一言不发地吃着，庄云舟搞不清状况，避免冒昧，也只能鼓着腮帮子埋头苦吃。
“着急回去吗？”
庄云舟茫然地抬头：“不着急。”
“那慢点吃。”
“哦……”
在庄云舟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在季枫予心里已经逐渐变成了一个吃不饱饭狼吞虎咽的形象，并且这个形象还有点可爱。
季枫予无奈地低着头笑，庄云舟察觉到什么，难为情地道：“我吃太多了吗？”
“没有，很正常的饭量。”季枫予道。
晚餐到八点才结束，外面的天已经黑透，庄云舟划拉几下手机屏幕，呼了几分钟，没能排上网约车。
季枫予和蓉姨聊了几句，出门时看见皱着眉的庄云舟，顺手揽了揽他的肩膀：“走吧。”
相碰的那一霎，庄云舟身上的神秘装置触发，他全身紧绷地往旁边撤了撤，躲开了季枫予的手。
季枫予的手愣在半空，表情似乎也凝固了一秒，很快便若无其事地将手收回。
“你家住哪，我送你。”
庄云舟猛地摇头：“不用了，我打车。”
“那我看着你上车。”
季枫予的语气像是在说什么不容置喙的命令，庄云舟一时之间竟没有反驳的心思。
手机上的网约车迟迟没着落，所处位置又实在安静偏僻，见不着出租车的影子。
空气都冷了几分，庄云舟抬眼，抿了抿嘴，自暴自弃地坦白：“打不到车，你送我吧。”
季枫予扬眉，凝眸扫过他的脸，直到看得他脸又红又烫，看得他浑身不自在，看得他呼吸急促，才徐徐开口：“上车。”
市区的夜景百看不厌，庄云舟始终盯着窗外，直到季枫予打破了车内的沉默。
“你的吊坠，你想我怎么还，下次见面还，还是寄快递？”
突兀的问题，让庄云舟想到了一个月前的晚间通话，季枫予语气卑微地恳求。
庄云舟的心脏似被狠狠揪了一下，他看着季枫予的侧脸：“可以见面吗？”
“是我在问你，你不该先回答吗？”
庄云舟小声说：“那就见面吧。”
分别的时刻，庄云舟下了车，关门前与季枫予对视，觉得应该有一句客套的话语。
他纠结万分，抿着嘴笑道：“下次见。”
“下次见。”
回到公寓，季枫予径直走进卧室，拉开床头的抽屉，将里面被遗落许久的吊坠取出。
在秦衍的劝告与自己的直觉之中，季枫予还是更愿意自己决定。
本以为他已经放下那些念头，却在再见到庄云舟时，参差不差地冒了出来。
他放不下自己曾经的罪恶，也没脸背着这些痛苦独自走过一生。
庄云舟是第一个问出那些话的人，对母亲的愧疚与对庄云舟的愧疚矛盾地纠缠在一起。
他也想一鼓作气地对着庄云舟解释一通，可庄云舟在躲他，自己过激的行为极有可能吓走这唯一的宣泄对象。
手心的吊坠鲜少地泛着微光，给古铜色的外壁添了一丝典雅庄重。
季枫予虔诚地将它靠在额间。
幸好，他始终握着这枚幸运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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