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复原了。
父亲老了,回屋的步伐踉踉跄跄,嘴里念叨着:“若…若放在我年轻的时候,没人敢这样忤逆我。”
那巴掌,终究没有落在许沉景脸上。
听说父亲年轻的时候风流倜傥,那时候爷爷还在,他活的更是无忧无虑。
许沉景又是那一身丧衣,跪在火盆前。
院里头跪满了下人,没人敢吱一声。
陈婆欣慰地往火盆里投纸钱:“老太太不管,老爷不管,幸亏啊幸亏,有您在。”
她看向夫人的棺:“您瞧见了吧,瞧二小姐,她给您讨公道呢,夫人养了个好女儿。”
许沉景抬头望去,长廊里,吴惹秋坐在廊椅上磕着瓜子。
风过去,她的眼神飘过来,笑着回望她。
许沉景笑不出来。
她讨厌她,光是看见她的脸,心里就堵的慌。
她的张扬,她的怪笑,她看轻一切的眼睛,许沉景全部都很讨厌。
“大姐何时到?”许沉景问。
“消息是明天晚上前能回京,赶明儿四狗一清早就去等着。”陈婆答。
四狗和陈婆一样,是母亲嫁人时跟过来的,生病发了场烧成了哑巴,祖母要把他赶出去,母亲说他手脚还好使,让他帮着拉拉货,就成了家里车夫。
许沉景现在只盼四狗快将大姐接回来,这家里头还能有个她想看见的人。
*
一夜过去,天将亮,四狗就驾着马车去了火车站。
直到晌午,他也没瞧见许望笙出来,从兜里掏出个透凉的馍,黝黑粗糙的手在麻衣上抹抹,就口水,狼吞虎咽吃起来。
“四狗啊,你接你家大小姐呢?”摆摊的小贩问着,递给他一个苹果,四狗呜呜渣渣点头。
“听说她的茶叶生意都做到汉城去了,这次回京还走吗?我姨家里的儿子长大哩,算起来还是个贵族,就是落魄了点儿,她许人了不,她要乐意,那孩子也不嫌她一把年纪。”
四狗喉中一噎,皱着眉,把苹果还给小贩。
“唉,给你你就吃呗。”小贩还乐呢。
“呸。”四狗吐出口馍渣:“呜呜呜呜呜呜,呸!”
小贩自然听不懂这句‘京里满街都是落魄贵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还是撸起袖子:“你朝谁吐口水呢?死哑巴,爷抽你!”
小贩的手正举起,落下时,却怎么都落不下,被人死死抓住。
他回头,看见一身长衫马褂,皮子礼帽。
“哪来的小子?”
“甭管我从哪儿来。”清秀的手指摘下礼帽,短发碎丝在饱满的额前轻轻摇晃,一双柳叶眼严肃。
“当街欺负人,不地道。”
这动静,分明是低沉的女声。
她的个头在男人中不算高,在女人不算矮,身形挺括板正,比四狗高上一个头。
她一把拉起四狗,四狗看见她,馍也不吃了,眼睛里头蓄着泪,嗷嗷叫唤。
“嘿,你到底谁啊!”
她不理睬小贩说什么,只是将行囊扔上车,踏上车时候向下头瞥了一眼。
“二十六岁还没到入土的时候,还不用您来惦记姑娘我有几把年纪。”
“你是……许望笙?!”小贩揉揉眼睛,再看去,四狗已经驾着马车走远了。
许望笙这个名字有点名堂,多年前提起来,都说她是巷里头最漂亮的姑娘,说她温柔大气识大体,一头长发飘飘,骨相舒展,哪条衣裳穿在她高挑的身段上,裁缝嘴都要笑裂了。
一开始惦记着她的人很多,送来金送来银,送来高头大马。
祖母抱着银箱子不撒开,劝她赶紧嫁了。
那夜,许望笙剃光了她的头发。
金箱银箱送了回去,祖母从此恨上了她,看见她就来气。
没过多久,许老爷带来一张胖洋人的画像,问她想不想穿白色的婚纱。
结果许望笙说她死也不嫁洋人,许老爷气的把她锁在屋里每天就给一顿饭,第三天陈婆去送饭的时候,看见许望笙把自己吊在梁上,吓的魂都要没了,在她最后一口气绝之前,把她抱了下来。
祖母说她是个祸害,断许家的财路,断许家的权路,许家也容不下她,若再不嫁,就让她自生自灭去吧,被外头的人折磨死了,就知道谁为她好!
母亲不敢说话,偷偷塞给她一间铺子的店契,那是母亲最贵的嫁妆,一间破败的茶叶铺子,让她卖了傍身,找个自己喜欢的好人嫁了。
许望笙没卖,带着铺子仓库里剩下的所有存货去了汉城,几年后又带着一箱珠宝首饰归家,祖母这才让她进门,但没给她好脸色。
“生意办那么远,你自己一个姑娘家怎么做?你小叔正巧没事做,每天在家一赖你舅爷瞧着闹心,正好让他去帮你一把。”
许望笙看一眼母亲,母亲双手颤颤巍巍交叠着,支吾道:“是啊,望笙,带上你小叔吧,舅爷家也不容易。”
许望笙让四狗把带回来的所有值钱东西全部抬进母亲屋里,第二日没和任何人说,自己坐上去汉城最早一班的火车,此后再没回来过。
除了托认识的商人给在外留学的二妹带钱,偶尔给母亲写封寥寥几语的信,许望笙跟许家几乎没有什么交集了。
不曾想她再度回来,是参加母亲的葬礼。
车进了街,路过拥堵的人群,许望笙有一点恍惚,这里似家非家。
如若是家,怎会容不下她,若非家,为归来时,嗓中会如此酸涩。
时间放在那里会流过,母亲坐在老院里,在她背后悄悄的去了。
恍惚很快随着车轮下的落叶过去,她又想,既然妹妹在那里,就还算是家吧。
许望笙一路赶来其实有些乏了,在火车上睡不着,在颠簸的马车上反而起了困意,她刚想趁机眯一会儿,身子就失重往前一挪。
车停了,刹的很急,外头嘈杂一阵,四狗呜叽声急切的很,随之,有人响亮地吊了一嗓子戏腔。
“香莲我冤——呐——!”
那戏腔娓娓道来,凄美之音引得路人驻足围观。
“我夫名作陈世美,弃我寻得公主塌,公主轿中坐观天,可看旧妇伤心颜!”
戏词中写着故事,这个故事里,陈世美傍上公主,抛弃结发妻子秦香莲。
唱词的是位清瘦女子,立在马车前,一身戏服,头发狼狈散着,并未着妆。
“呜呜…啊啊。”四狗狠狠摆手,提示她离开,不要挡路。
然而女子没听见一般,越唱越是大声。
这时,明眼人都看得出了,她就是为挡路来的。
她唱自己是秦香莲,恨的是陈世美,暗骂的是公主。
“唉,那是四狗啊,听说他家大小姐最近回来。”买瓷的小贩也不卖瓷了,敲着碗看乐:“不会就坐车里头吧。”
“啊?这唱戏女子拦许大小姐的车做什么?”卖瓜子的凑过头来。
“你傻啊,没听出来她唱什么?陈世美弃了秦香莲,秦香莲这是找公主算账来了!”
“嚯,这回事儿!意思是许大小姐抢了她的男人,她被赶出家,不甘心呗!”
“啧啧,许大小姐本是能上台面的主啊,没听说成过婚,原是偷偷去给人家当小妾,欺辱正室,干出这档子事儿!”
“哪新鲜了?许老爷都能在正室丧期纳妾,上梁不正下梁歪罢了!”
唱戏女子虚抹去眼泪,众人直为这出戏叫好。
她郑重跪下,跪在马车前,什么话都不说,大家却似什么都听见了。
“许大小姐,快下来啊,瞧瞧这个可怜的姑娘吧,可是你做下的好事!”
“躲在里头干什么呢,别是心虚……”
“定是心虚!不然为何不敢出来呀。”
你一言我一语的,许家的马车成了被围观的猴。
四狗听不得这些声音,急得跳下车,将那唱戏的女子一把推倒。
“呜呜…呜!”
不认识啊,大小姐怎会认识这样的人?肯定是认错,这样会毁了她名声的!
可哑巴的声音谁能听到,除了他自己,别人都当乐子瞧。
“瞧见了吧,这下人是怎么替主子欺负人的!”
“不要脸,呸!”
这样一个弱女子,如一片纸倒下,谁见都要怜惜一番。
四狗看向戏子,她却只是默默低着头,什么都不肯说。
四狗急得要挠头,恨不得直接驾着马车从这些人身上碾过去算了。
“唉,瞧!”
正此时,人群躁动起来。
四狗回头,车帘掀开一缝,探出文质彬彬的帽檐。
帽檐压的低,看不见许望笙的眉眼,只是那俊美的下颚,弧线分明的很。
她抬袍,跳下车头,身手利落,引得众人一片唏嘘。
“这人谁啊?”
“许家的马车能坐下两个人,这位理当是陈世美,公主不肯出来吧。”
“这负心汉还清秀的哩。”
阵阵声音飘入她耳中,她一句也没否认,一句也没回答,只是挺正了身子走向戏子,低头睥她一眼:“这位姑娘,唱的好。”
“啊?女的!”听见她的声音,周围有惊呼声。
“天呀,这是许望笙呀,她咋变成这模样了?哪还有一点闺秀样子!”
“啥?真的假的!这分明就是小白脸一个啊。”
戏子肩头一抖,捏紧了衣布。
许望笙掏掏钱兜,指尖转了几下,两指间夹着一枚银元,大拇指一弹,银元抛到戏子裙角上。
“不白听你的,这是戏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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