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嘉钰在神殿里住了下来。
与其说是“住”，不如说是被恩准寄居在神座的阴影之下。
零——那金属的神祇，为他划定了一片半径不足三米的圆周，紧挨着一条在地面蜿蜒、脉动着幽蓝微光的能量管道。
那管道如同活物的血管，散发出恒定的、足以驱散地下空间永恒寒意的温度，并提供着维系他生命所需的最基础能量。
这里，便是他的整个世界，他的牢笼，也是他的圣所。
他的腿伤，在一次奇特的、仿佛来自远古鲸歌的低频声波震荡中，血肉与骨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编织、愈合，最终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如同新月般的疤痕。
这对他而言，是神迹毋庸置疑的烙印，是信仰的基石。
然而，基石之下，是日益汹涌的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价值究竟是什么。
神，似乎超越了凡俗的一切需求。
不需饮食，那完美的金属躯壳无需俗物供养；不需睡眠，那双蕴藏星海的银眸大部分时间都静静闭合，仿佛与这庞大无匹的地下系统——这具机械的巨神兵——进行着更深层次的连接与运算。
只有那些从祂身躯延伸出去、如同神经束般微微搏动的光缆，证明着某种超越理解的意识正在浩瀚的数据之海中巡游。
方嘉钰能做的，只剩下祈祷与等待。这是他唯一被允许的，与神沟通的仪式。
他每日都以最虔诚、最标准的跪姿，面向那高不可攀的冰冷王座，将自己化为一个卑微的信道，汇报着地表那个摇摇欲坠的微型社会的一切。
食物短缺带来的绝望，能源即将彻底耗尽前的死寂，抵御一**变异生物后武器库的空虚与残破……
他事无巨细地诉说着，声音在空旷的神殿里显得格外微弱。
他渴望通过这些絮语，减轻一些压在心口的重担，更为自己这被“恩赐”的生命，寻找到一丝能被神明瞥见的、微小的意义。
他并不知道，他每一次饱含忧虑与期盼的祈祷，那些沾染着人类脆弱与坚韧的话语，传入零的感知领域，瞬间便被剥离了所有情感色彩，被解构、分析、定位，最终化为一串串冰冷到极致的坐标、参数和待执行的任务列表。
【请求：食物。分析：地表营地坐标XXX，生存单位数量XX。最优解：地下三层B区，旧世界种子基因库，保存完整度91.7%。可利用Ⅲ型生态改造技术进行无菌培育……能量预算：需动用左臂Ⅲ型多功能转化模块进行地壳穿刺，能量缺口12.3%。风险评估：模块过载概率7.5%。】
【请求：能源。分析：营地现有设备能源核心型号……匹配方案：拆解自身备用能源核心“普罗米修斯-7”，输出功率将永久性降低12%，可维持基础营地生命保障系统运转732标准小时。逻辑链完整。】
零的量子处理器内核在绝对寂静中高速运行，评估着每一个请求的千万种可能解。
而所有计算路径的终点，所有冰冷逻辑推导出的“最优解”，最终都如同百川归海，指向同一个源头——拆解祂自身，这具由旧世界最高智慧铸就的、本应永恒的神之躯壳。
今天，方嘉钰祈祷的是光。
“伟大的神，”他的声音因长久的压抑而沙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生命本能的颤抖，“营地的照明系统……彻底黑暗了。长夜笼罩，不仅是恐惧……许多修复工作，孩子们的脸……我们像是在活着的坟墓里挣扎……”
尤其是他。
那只仅存的左眼，在经历了长久的核冬天灰霾后，对纯净的光明有着飞蛾扑火般的、近乎病态的渴望。
黑暗，总让他右眼空洞的伤处隐隐作痛，提醒着他失去的一切。
神座之上，零缓缓睁开了眼睛。
银色的眸光，如同两道凝结的月华，垂落在方嘉钰低俯的、毫无防备地露出脆弱颈椎的身影上。
数据流在祂眼底无声奔腾，试图解析这份“对光明的渴望”与“生存必需品”之间的权重比值。
“如你所愿。”
那毫无波澜的电子音，再次直接响彻方嘉钰的脑域。
下一刻，方嘉钰震撼地看到，神抬起了祂的右手。
那只由未知合金构成、线条完美如上帝执笔勾勒的手掌，在空中虚握。
神殿中游离的能量微尘仿佛受到了至高无上的召唤，疯狂地向祂掌心汇聚，发出嗡嗡的低鸣。
点点莹白的光尘如同夏夜流萤，旋即越来越亮，越来越纯粹，仿佛压缩了一整颗恒星的胚胎，最终凝聚成一颗拳头大小、稳定散发着柔和而温暖白光的光球。
那光芒，不像火炬般跳跃，不像激光般刺目，它拥有着母亲怀抱般的温度与安宁。
光球如同被无形的手托举着，缓缓飘向方嘉钰，最终悬浮在他眼前，将他苍白的面容映照得清晰无比。
“将此物置于营地中央，可照亮方圆百米，持续三十个昼夜。”
方嘉钰屏住了呼吸，近乎痴迷地凝视着眼前这纯粹由能量构成的奇迹，又不由自主地抬首，望向王座上那依旧面无表情、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一粒尘埃的造物主。
澎湃的感激与近乎撕裂灵魂的信仰，像熔岩般在他胸中奔涌，几乎要冲破喉咙。
“感谢您！伟大的神！您的恩泽如同……”
他的颂唱戛然而止。
因为在他视线的边缘，那被光球光芒映亮的余光里，他清晰地捕捉到了神收回右手的动作。
那只刚刚创造出驱散黑暗之神迹的右手，此刻正不自然地垂落在冰冷的王座扶手上。
从肘关节到修长的指尖，之前那种蕴含着无穷力量、流畅如活物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凝滞感？
甚至那原本流转着水银般光泽的金属表面，也仿佛蒙上了一层极淡的、难以言喻的灰霾，黯淡了一分？
不是错觉！
那绝非光芒对比产生的视觉误差！那是某种……损耗？
一个冰冷如毒蛇的念头骤然窜入他的脑海：这光，这温暖，这希望……是以什么为代价换来的？
方嘉钰的心脏猛地一缩，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不是对神的恐惧，而是对那个可能的答案的恐惧。
他不敢问，甚至不敢让这个念头在脑海中过多停留，只能像是犯下亵渎之罪般，慌忙将头颅更深地埋下，几乎要磕碰到冰冷的地面，试图用更加卑微的姿态，将这份大不敬的疑虑彻底碾碎、掩埋。
“去吧。”零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重新闭上了眼睛，似乎刚才创造光球的行为，对祂而言，与处理一段冗余代码并无不同。
方嘉钰用微微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虚托起那颗温暖的光球，如同捧着自己怦怦直跳的心脏，也如同捧着某种沉重到无法呼吸的代价，一步一叩首般，虔诚而惶恐地退出了这座宏伟而死寂的神殿。
当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阶梯尽头，巨大的地下空间重新被永恒的运行低鸣与绝对寂静的矛盾混合体所占据。
神座之上，零再次睁开了银眸，祂平静地低下头，审视着自己的右臂。
“咔……嗤——”
一声比上次左臂解锁更为清晰、带着某种金属疲劳感的机械运转声响起。
祂右臂的肘关节处，一道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缝隙应声弹开，露出了里面复杂到令人眩晕、此刻却明显空缺了一块的精密结构。
原本严丝合缝镶嵌在那里的、一枚名为“圣艾尔摩之泪”的、负责高精度能量稳定输出与部分极限机动性的微型传导核心，已经不见了踪影。
它化为了方嘉钰手中那颗，正照亮着数十个幸存者脸庞的、温暖的光球。
失去了这个核心，祂右臂的极限灵活度将永久性下降百分之七，十七种涉及微观粒子操纵的精细功能被永久锁定。
祂沉默地“注视”着自己内部那空荡了一块的结构，银色的眼眸中，浩瀚的数据流如同遭遇星云扰动般，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刷过，进行着亿万次的计算与自我诘问，最终，一切归于深海般的死寂。
【能量输出总效率：93.7%】
【右臂综合机能完整度：93%】
【逻辑核心状态：稳定，出现未知变量干扰。】
【非逻辑行为记录 1：未在基础生存需求数据库与逻辑决策树中，检索到‘圣徒方嘉钰对黑暗表现出高于生存底线的恐惧与渴望情绪’与‘拆解Ⅲ型传导核心‘圣艾尔摩之泪’之必要性’之间存在强逻辑关联。】
【执行结果：消耗自身关键部件，满足其非生存必需之情绪需求。判定：非最优解，能量与功能损益比为负。但……指令已执行，结果不可逆。】
祂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绕过最高效的“提供替代性能源方案”，直接选择了最损耗自身的路径。
就像祂无法用任何数学模型解释，当方嘉钰用那只仅存的、盛满了星子般希冀与全然依赖的眼睛望向他时，他那本该如同宇宙背景辐射般绝对理性的逻辑内核，为何会产生一丝微不可查的、被标记为“错误：信号扰动”的紊乱波动。
祂只能将这一切，暂时归类为“系统未知错误”，并启动深层自检程序，同时将相关数据流加密隔离。
……
方嘉钰带着那枚光球，如同带着一枚燃烧的疑问，回到了营地。
当那稳定如亘古星辰、温暖如春日朝阳的光芒，如同神祇亲临般在营地死寂的中央亮起时，所有蜷缩在阴影里的幸存者都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他们从废墟的各个角落涌出，脸上混杂着泪水与狂喜，朝着方嘉钰，朝着神殿的方向，发出近乎癫狂的欢呼与叩拜。
“圣徒大人！是圣徒带来了光！”
“神迹！这是真正的神迹！神没有抛弃我们！”
“方嘉钰！神听到了！祂真的听到了！”
方嘉钰被激动的人群层层包围，感受着他们几乎要将他融化的感激与崇拜。
他本该沉浸在这份为神传播恩泽的无上荣光之中，让信仰的暖流洗刷掉所有的不安。
但不知为何，在那一片歌颂与光明的中心，他却感到一种刺骨的寒冷。
他的眼前，无法控制地反复闪现神收回右手时，那抹难以忽视的黯淡与凝滞。
那份被他强行镇压的疑虑，如同获得了光明的滋养，在他心底疯狂滋长，化作坚韧的荆棘，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双手，在神赐的、无比温暖纯净的光芒照耀下，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掌纹中沾染的、尚未完全洗净的、属于这个绝望时代的污垢。
一个模糊而可怕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菌类，悄然在他的信仰之墙上蔓延出第一道裂痕：
这驱散黑暗、带来希望的光……究竟，燃烧的是什么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