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如晦。
一行黑衣人身骑高头大马在江边疾驰,枯黄的苇草匍匐在铁蹄下。
“世子,再过五十里就到京城了。”打头的探子回到队前,抱拳禀告。
“嗯。”
雁凌霄眯起鹰隼似的眼睛,仿佛能掠过层叠雨幕,望向远方的都城。
蓑衣被雨水浸透,重若千钧,流水如注,从衣摆滚落在泥泞里,砸出点点水坑。
扈从们面面相觑。
有个年轻脸嫩的皇城司察子嘟囔:“雨下得恁大,咱们还是找个地儿避雨,等明儿个雨停了再赶路吧。”
一旁的壮汉当头给他一个暴栗,抬起素黑皂靴就是一记狠踹:“叫唤什么?沂王爷病重,请世子速速回京。咱们在路上已经被南边的刺客耽搁了几日,算算日子,都要过去一个月了。若是回去迟了,出了什么岔子……你担待得起吗?”
“是啊!世子既为人子,想必也满心焦急。咱们啊,听世子殿下吩咐就是。”
小察子捂住额头,偷瞟一眼神情冷峻的青年,不敢再多嘴。
沂王世子雁凌霄似乎没注意到手下人的争执,只是淡定自若把玩缰绳,薄如蝉翼的银甲包裹修长手指,在昏蒙的天色中隐约闪烁寒光。
休整片刻后,雁凌霄打个唿哨:“即刻启程,赶在城门下钥前进京。”
“是!吁——”
马匹嘶鸣,皇城司察子们如大雁羽翼般护卫在雁凌霄两侧,溅起霰雾似的泥水,马蹄声碎,隐没在轰隆的雷鸣中。
*
京城,沂王府。
王爷前半夜薨了,天还没亮,各家各府的吊唁祭礼便已就位。
王府大街前冠盖相望,文官下轿,武官下马。正门至日月池、祠堂、内垂花门尽数大开,罡风贬骨,一股脑灌进去,吹得孝棚上挂的白幔上下翻飞。
连翘翘瑟缩着跪在角落,不住打冷颤。
正中的薰笼里烧着银丝碳,相隔一拨儿为沂王哭灵的姬妾,她闻得到炭火气,却分不到半分热意。
连翘翘仙鹤似的脖颈低垂,发髻松松盘着,眉如罥烟,嘴唇微丰,素面朝天,粗布麻衣,仍不掩其风流。
她跪了一个白天,滴米未进。王府的下人对她视若无睹,发粥水素饼时都特意绕过。
“跪门边那位是谁?怎么没在府里见过?”有不知情的妾室悄声打听,很快被旁人掩住嘴。
“姐姐还不知道吧?她就是那位小连夫人……”
另一位贵妾听了,忍不住啐一口:“呸!她算哪门子的夫人?不过是个外室,快别磕碜人了。”
纸钱燃尽,灰烬飘舞,姬妾们露出了然而讥讽的微笑。
守在门边的太监干咳一声,她们方才掩面而泣,衣袖高高抬起,一双双眼珠子管不住似的,黏在连翘翘脸上。
同样不施粉黛,旁人都憔悴不堪,面色蜡黄,沟壑纵横。连翘翘却跟剥了壳的荔枝似的,就连哭红的眼尾,都为她平添几分媚意,叫人看了好不牙酸。
她不过是静静跪在那儿,却平白无故有种勾引人的劲儿,冰肌玉骨,妩媚天成。
哀乐喑哑,连翘翘麻木地折纸钱,掺金的黄麻纸在葱段似的手指间飞舞,很快在竹篮中堆成一摞金元宝。
指腹被锋利的纸边划开一道血痕。连翘翘嘶一声,含住指尖,另一只手上的动作不停。
跪在她身边的女子见状,冷笑一声:“装模作样,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连翘翘眼眶一酸,明知她意有所指,却不敢多说什么,哪怕对方指名道姓,此时的她也没法子回嘴。
别人是上过王府名册的良妾,而她只是个外室,其中的差异不啻天渊。
王爷在时,她是人人艳羡的连夫人,王爷去了,她就像失去参天大树攀附的菟丝花,随风飘摇,谁都能来踩上一脚。
“王爷,您怎么这么狠心,舍下我一个人走呀!”
孝棚最里边,贵妾云氏扯开嗓子,捂住心口放声大哭,里外女眷们听了都忙不迭跟着嚎哭。
哭声此起彼伏,连翘翘掐一把大腿,叹息一声,默默垂泪。
忽而,一阵寒风吹起雪白帐幔,纸钱跟雪粒子似的,打着旋儿在半空纷飞。
连翘翘遽然一惊,浑身一凛,心中升腾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少顷,就听到有太监掐着嗓子喊:“王妃娘娘到——”
连翘翘抬头睇一眼卷起的门帘,一位贵妇款款走进棚内,白衣罗裙如雪山倾颓,逶迤至地。
她慌忙俯首含胸,往人堆里缩,惹得跪在一旁的吴姨娘白她一眼。
众人止住哭声,以跪姿向王妃福礼,比过去的每一日都要恭敬。
王爷薨逝,那位领了皇城司提点职衔,去南边督察军务的世子爷尚未回京。
如今的沂王府是王妃娘娘话事,虽是继室,但王妃赵氏的娘家在朝中树大根深,膝下有位年少聪颖的嫡亲二公子,往后谁来承袭王位尚未可知。
连翘翘伏在地上,额头抵住手背。一束鄙薄的目光扎在她的脊背上,压得她抬不起头。
“都起来吧。”沂王妃由嬷嬷搀扶着坐到上首,声音虚无缥缈。
众姬妾齐声道:“谢娘娘恩典。”
“这几日辛苦你们了。”沂王妃轻掩朱唇,珐琅护甲如鹰爪般长长勾起。
连翘翘嘴唇翕动,跟身边人一同回道:“妾身不敢言苦。”
王妃环顾一圈,这群莺莺燕燕此刻个个乖顺如鹌鹑。
她勾起嘴角,露出胜者的微笑:“还有一事,我终日悬着心,思来想去还是早些告知各位为好。王爷生前待你们如何,不用我说想必你们心里也清楚。”
有姬妾附和:“王爷为人清正宽和,待妾身们极好。”
“欸。”王妃叹息道,“正因如此,我担心王爷走后孤单,无人陪伴。咱们这样的人家,都说死后要悉与生人无异,想到王爷孤零零的,身边没有知冷知热的人,我这心啊,就比死了还难受……”
一席话,恰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再在刹那间冻结成冰。
方才谄媚讪笑、溜须拍马的姬妾们都睁大双眼,捂着嘴,转瞬间陷入绝望的死寂。
几声抽泣后,有人壮着胆子问:“娘、娘娘,您的意思是……?”
“王妃娘娘,我伺候王爷也有十年了……求您高抬贵手,饶贱妾一命吧!”
几名妾室膝行着,匍匐在王妃脚边。
连翘翘亦惊惧交加。
沂王妃并未直言,可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要她们自行了断,给王爷陪葬。虽说没特意提她名字,但不用想也知道,殉葬一事谁都有商量的余地,独有她一人不能。
半年前,沂王花三千两银子从江那边的明月楼妈妈手里,把她买来京城。尽管彼时的沂王已旧疾缠身不能人道,仍然日日携她赴宴,如将军夸耀怒马甲胄,猎鹰宝刀一般,炫耀如珠似玉的美人。盛宠如烈火烹油,京中勋贵们都称她一声连夫人。
简直是把王妃的脸面往阴沟里踩。
连翘翘战战兢兢,惶惶不安,终于在今日等来了她的死期。
背上被人重重一推,连翘翘五指张开,撑在地上,勉力没扑倒在地。
周围倏地一静,炭火燃烧纸钱,毕毕剥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狼狈不堪的连翘翘身上。
“这位是?”王妃明知故问。
随侍的太监回答:“启禀王妃娘娘,这是小连氏。”
“哦?”王妃温声道,“连氏,王爷待你不薄,你可愿领了这份恩典,长长久久侍奉王爷?”
连翘翘哪敢说不愿意?
王妃拿捏她,比碾死一只蚂蚁更容易。但凡她敢说一个不字,王妃就能以大不敬的罪名将她打杀。
若是嫌打杀外室说出去不好听,还能把她发卖了。至于卖给谁,卖去哪儿,卖几回,还不是王妃一句话的事?
连翘翘五内俱焚,心如死灰,缓缓点了点头。
“很好。”沂王妃抚掌淡笑,“连氏对王爷如此诚心,正是诸位的表率。给王爷殉葬也是为你们的家族、父兄增光,乃莫大的喜事,何故哭哭啼啼?”
连翘翘浑身发毛,王妃三两句话就把一屋子的怨气推到她头上。周遭风刀霜剑似的目光,恨不能将连翘翘当场凌迟。
沂王妃叫起几位惨白着脸的妾室:“你们都为王府绵延过血脉,孩子还小,离不得母亲……随我去屋里休息吧,别吃到风过了病气。”
有子女的妾室们闻言大喜,看王妃的眼神不啻于再生父母:“谢王妃恩典。王妃才是哥儿姐儿们的母亲,妾身不敢僭越。”
说罢,几位鸡犬升天的妾室就簇拥在王妃身后,逃命似的离开孝棚。
徒留下一屋子的将死之人愣在当场,良久,有人惨叫一声,如孤鸿哀鸣,继而嚎啕大哭,比之前为沂王哭灵时要情真意切百倍。
哭声震天,盖过棚外喧闹的哀乐。
先前领头哭灵的云氏疯了一样往外跑:“我哥哥是吏部侍郎,王妃你不能这么对我——”
她没跑出去两步,就被守在外边的太监和粗使嬷嬷一道架回来,好生摁到圈椅上。
“云夫人稍安勿躁,事情既然已经定下,老奴劝您早日放宽心为好。”
啪!云氏甩了嬷嬷一巴掌:“放宽心?哈,宽的是谁的心?赵金罗那个贱人,王爷在时就看我不顺眼——”
“夫人慎言!”
云夫人破罐破摔,逮着王妃的闺名唾骂,在场她身份最高,一时竟无人敢上前堵住她的嘴。
其余妾室也都瞠目结舌,听到云夫人妙语连珠,心里很是解气。
咕噜。
一声腹鸣。
众人面面相看,云夫人停住嘴,斜丂着眼看向连翘翘。
“连氏,有何高见呐?”
连翘翘面上发烫,捂住饿瘪的小腹,窘迫之余还有些呆气。
“我……”她舔一舔干裂的唇,心想反正都是要死,不如做个饱死鬼,于是理直气壮道,“那个,我都一天没吃饭啦……姐姐们也跪了一天了,不如吃饱喝足,再说别的?”
云夫人凤目圆瞪:“吃吃吃,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
“……噢。”
连翘翘立刻怂了,蔫嗒嗒缩回角落。
这一打岔,那股子溺水般叫人窒息的悲凉淡薄了几分。
云夫人也骂累了,瘫在圈椅里喝茶润嗓,一挥手叫来看押她们的老太监。
“你们闲着也是闲着,上点酒菜来。”
太监呐呐:“云夫人,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们都不怕喝到一口鸠酒,你怕什么?”
连翘翘在犄角旮旯里听着,不由对云夫人生出几分敬意。
死到临头了还给小姐妹们安排酒菜,实乃义薄云天,女中豪杰。
*
王府外,风尘仆仆的马队劈开拥堵的车流。门房以为有人要砸场子,急匆匆迎出来。
“几位爷这是……世子?!”门房惊呼,扭头对回事的小太监喊,“快去告诉府里的贵人们,世子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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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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