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姜吹了吹银针,莞尔一笑:“独孤长欢,你说着不信我,连这样痛了都还忍着,不是信我是什么?小孩子才口是心非。”
她弹了一下那支银针,又按着他的手臂取出针:“这针都扎你痛脉上,你当真以为是在治病?”
独孤无忧冷了脸色,恶声恶气:“你故意叫我哥哥吃苦头?”
云姜讥笑一声,毫不避讳地承认:“他本来就该长个教训。”
长欢一言不发,慢慢拉上衣裳,此时他脸上发白,唇上没有一丝血色,唯独冷汗从颈上滑落。
独孤无忧给他系上衣带,瞥了云姜一眼:“你真是变着法子整治我们兄弟俩。”
她但笑不语,把银针布卷收到怀里。
结果还没有塞进怀里,手腕就被人擒住,原来是独孤无忧:“放在这里就是了。”
她悻悻一松手,他接过去理一下银针的数目才放到药箱里。
小兔崽子做事真是滴水不漏,多疑谨慎,多余的谨慎!
跳下车后,云姜伸了一个懒腰,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雨气。
她正要回自己的车驾,岂料独孤无忧拉着她走向别处,声调悠扬:“这里的湖很漂亮,我们去走走看。”
湖水新梳,犹如空镜。
一袭水道荒芜已久,他带着她走在野草间,草籽湿润芬芳,勃勃生机扑面而来。
云姜拎着裙摆,感慨道:“新雨后,湖水涨澈,旧燕过,芳草萋萋,哎呀,都是水,裙子湿了。”
独孤无忧听着她的吟语,笑得意气风发:“大浪开,金山出霞,庙堂远,风林独秀,云姜,你看川璧湖光,一步方寸之间。”
好大的口气,云姜使劲儿拧了他一下:“小兔崽子。”
他清笑两声,又吃痛得到处躲。
小栈破旧,半浸水中,诗意残。
栈旁小花簇簇丛丛,云姜坐在破旧的栈上,独孤无忧蹲在地上摘花,净挑出一把典雅小花,他得意地递给她:“云姜,这种小花我没见过,很漂亮。”
她接过来,碾了花瓣一摸一闻:“碧竹子,清热解毒,除水肿。”
他跟她并排坐着,瞧她抚摸蓝色花瓣,轻声叹息:“可惜没有香气,你喜欢花香。”
“海棠无香,一样惹人怜爱。”
他撑着肩,靠近她的肩,歪头问:“你的意思是,偶尔可以忽略一种东西的不美之处?”
她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是笑。
他微微靠近,呼吸散在她的手上,笑着问:“云姜,是不是?”
那把蓝色小花塞到他的脸上。
“你受了重伤,淤气滞积,这花适合你。”
他握住那一把小花,垂眸说:“那就当你送我花了,不坏。”
云姜哼笑一声,起身拍拍裙摆,往回走。
他快步赶上,并肩在她身侧,手不时碰到她的手指。一搭眸光,她并没有多说什么,亦没有发火。
他淡淡地想着,因为她一句话,他就又有些雀跃鼓舞,或许他仍有机会,她那样宽容。
手勾住了指尖时,云姜微微颤了一下,不自觉缩回去,然而他已经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故意说:“那边是水,再走就淹进去了。”
他把她当瞎子整。
云姜不忿地横踩一脚,果然踏进水里,他闷闷地笑了一声,又忍住了。
天光淡漠,这一段路让人变得笨拙。
十指相扣,滚烫又潮湿。
他默不作声,实则紧张得发汗,同往常不同,更像个愣头青。
她亦觉得怪异,一直往回缩,他的手指长而宽大,硌在她的指缝里,无法挣脱,掌心不断递来潮热,她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或许同生共死后情愫愈发朦胧。
——他的手其实也很粗糙,看似白皙美丽的一双手,细摸掌心满是粗粝的茧。
他会痛,会脆弱,被当作兵器……却不抱怨。
她突然觉得这个人朴素得可怜,褪去华丽的衣冠同身份,他只不过是一个少年。
试图保护自己,保护身边人的少年。
尖锐锋利的脾性,倔强决绝的行事,他并非罪无可赦,只是……他们不是一路人,她只是个小人物,无意卷入权力争斗,他们本质上的残忍与天下众人的残忍并没有半分不同,却因为权力的放大,显得那样歹毒可恨。
都说布衣一怒,血溅五步,帝王一怒,流血千里,被赋予的身份既然如此,就应该更慎重地对待世人。
云姜跟着他刻意放得平缓的脚步,静静想着,海晏河清并非一人造就,生灵涂炭亦非一**乱,他将她推到审判他的高台,她举起了刀,却不知该不该落下,愈靠近,愈发现他只是一个人……她理解了他的苦衷,会动摇,会迷茫,会可怜。
只是,她凭什么可怜?拿什么去可怜,明明自身难保。
她可怜他的性情际遇,却不该可怜他的所作所为,然而,人真的可以克制住自己?
她又缓缓抬起眼帘,一片漆黑,看不清前路,看不清他人。
上乱石的时候,独孤无忧转过身,笑意烂漫:“云姜,有斜坡,我抱你上去好不好?”
云姜望着他,露出疑惑神情,似是为了这,似不是为了这。
他发现她的异样,轻声问:“怎么了,云姜?”
“我可以自己上去。”
他又笑了:“这里很高,我抱你上去。”
“来时路没有这道高坎。”
“没有走这一条路。”
来时……与回时原来截然不同。
他把她抱上去,又穿过林道,到了一处崖顶。
远处狂风呼啸,山岚颤动,底下万千险峻,他并肩在她身畔,握着她的手。
“天地阔大,音信渺渺,云姜,你有没有想过在哪里终老一生?”
她感受着天地雄壮,眼底烁烁:“哪里都很好。”
“是在你身边的人更重要对不对?”
她直言不讳地拆穿:“独孤无忧,你要是说那个人是你,我保管把你从这里推下去。”
他目光熠熠地凝视着她,笑意卷在唇畔:“现在还不行,云姜。”
云姜淡淡望向天际,唯独风,自由的风,短暂地穿过心房。
回去的路上,枝叶间还有滑落的水珠,林道湿润。
独孤无忧背着她,避开乱桠,云姜伏在他的肩头,还握着那一把蓝色小花,一滴水从叶上落来,砸在她的手背上,凉浸浸的。
她期望自由,像那一场簌簌的风,低声问:“独孤无忧,为什么不愿意放我走?”
他看向脚下的路,平静地回答:“看得到,摸得到,才是真实的。”
她出乎意料地掐住了他的脸,出气那样:“痛不痛?”
“痛。”
“一定要这样才觉得自己算活着?”
“连痛也感觉不到,我不觉得那样算活着。”
他的声音很轻,就像山涧穿行的白色烟雾,缥缈不清:“那支针让我暂时没了知觉,心头轻飘飘的,脑海里麻麻木木,唯只剩下恨意支撑。”枝叶扫在他的脸上,打得他闭了眼,“人可以所向披靡,却不该麻木地去死,在那种情形下,作为兵器是无可奈何,只是……至少让我在还能掌控的局面里,贪婪地获得快乐,而不是冰冷地忍受。”
她渐渐握紧了那一把蓝色小花:“快乐和温情会瓦解你的意志,让你沉浸在虚幻的快乐里,慢慢溺毙。”
他轻声笑了,笑声在胸腔里打转,显得清晰悲凉:“我没有说过我不愿意,云姜,你可以杀了我,你任何时候都可以杀了我,只要你杀得死我。”
云姜没有说话,那把蓝色小花在她手心被裹得闷热。
林间还是那样潮湿发冷,不同的是,那把花突然跌落在地上,跌在他白色的靴前。
她的手已爬上他的颈,冰凉的,弱小的手,卡在了他的脉搏上。
他不再走动,就这样伫立在林中,寂静的林中,只有他和她,一切声音都停留。
他平静地看向前头,没有挣扎,颈上的手还在收紧,他慢慢吐气困难,那一双手扣得他眼底浮起纠结的血丝。
他感受到一种意外的平静,没有怨恨,没有不甘,甚至没有畏惧,犹如雨后平静的天空。
指下脉搏突突地跳,振奋人心,云姜缓缓松开了手,眸光幽微,透出虚无。
独孤无忧感觉身后的人呼吸混乱,起伏不定,整个人没有杀人前的凶恶与快意,只是痛楚。
他一手托着她,一手抚上她的手。
他说,不要害怕,云姜。
云姜闭上眼睛,慢慢搂住了他的肩,把脸埋在他的颈旁,静默无声。
湿润的泪意透过衣衫,灼伤他的肌肤。
他就这样背着她,听她无声流泪。
山林放眼望去,净是绿叶,幽幽森森。
来时路像没有尽头,被吞没在无边无际的绿意里,他和她那样孤独,可怜地困在天地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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