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怅惘,再将这数年隔阂全盘托出。
然而他抿着唇角,静静地望向帐子,不为所动。
她径直越过茶案,握住了他的手,十分情真意切:“其实今日见了你逍遥自在很是欢喜,我一直希望你过得快活,也希望你做从前那样的人,你本该是那样的人。”
什么人?从前那样的人。
从前是什么人?现下又是什么人?
闻言,他转头,眸光清晰,那张娇美的小脸不经风霜,她或许并没有变,一直情深如故,待他的心,别无二致。
“你不信我?无忧。”
独孤无忧任由她握着手,眼神却越过了她,定在她身后的那一块羊皮图上。图上天地纵横,沟壑丛生,罗城不过弹丸一隅,堪堪扭转乾坤。
“我死在罗城许久了,元阳,我的父母,还有长欢……太子一家,都死在了罗城。”
手渐渐从她的指下抽离,渐渐空乏。
他垂下脸,被灯影吞没了情绪,就像空有躯壳,但他静静道谢,罕见地露出真实情绪:“我知道你爱护我,待我同从前一样,你原本就是极好的人,元阳,一直都是,”他默默闭了一下眼睛,疲倦得不堪重负,“若是没有变故,兴许我们的婚约会成,这没什么不好。”
从前真实的快乐偶一忆起,反而教人不堪忍受,明明人与景从无过错,却再难得到同样的感受,是时过境迁,是人不我待,留下来的人却还要编织靡乱欢愉……他渐渐明白了那个人,他们都活得麻木不仁。
他们都变成他的模样,披着完好皮囊,空荡地行走在人世间。
“旧时依稀动人,好景难存。过去的事无非就是过去了,涉水步岸,川流不息。”
他微微笑了,眉目绚美得惊人,一种莫可奈何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他的嗓音里:“你离我远远的才好,元阳,我既不会去爱你,也不要你来爱我,过路相识,无牵无挂,这是我能为你做到的事,也是你该做的事,明哲保身,元阳。”
字字句句如刻心门……只有痴人才刻舟求剑,他还是漂亮得暧昧,犹如纸卷泼墨,风采飘逸——就如她小时候期盼那样,要他长成太子那样绝世人物,她好来嫁他。
只是音容未变,少年心意难成,眼前这个人恰巧是无情的年纪,连回望也不肯。
元阳目光楚楚,一寸一寸抹去泪,沾满水色的手指湿漉漉地映着灯。
独孤无忧凝着她动情的泪光,胸腹涌起一阵冰凉,渐渐的,四肢百骸都发冷了,无可奈何的悲凉犹如浪潮推着他走向孑然一身。他只好慢慢挪开目光,在半盏明灯下,再次看向自己的手,一个男子能做到的事的确有限,揾拭不了第二个人的眼泪,更宽慰不了许多人,不过如此。
膝上双手却忽然一重,如花裙摆涨满了眼帘,原来是她伏在他的膝上,仰脸望住他。这张布满泪水的脸似曾相识,白皙盈弱,眉色依依。
他的母亲偶一对镜垂泪,情含三分,痛却十分。那时他只敢躲在宫纱后,偷偷打量她哭得那样惨烈,撕心裂肺却无声。
这样相似的情形里,他轻轻叹息着,挨到了她满是泪水的脸庞,掌腹浸满冰凉。
“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元阳。”
他把她扶起来,抹开她沾湿的鬓发,为她整理仪容:“明珠垂泪,黯然蒙尘,何必与自己较劲,元阳?何必搅进这些事情里来,就做一个金枝玉叶的郡主不好么?你到底是心仪于我,还是不肯放弃少年情分?你不肯认输,不肯输给世事无常,定要顺心如意……你抓住我,也困住自己,独孤无忧这个人更像你的一场旧梦,你受不了那样的缺憾——”
元阳看到他微垂的眼睫,情致动人,缓缓靠向他的胸膛,双手颤颤地环住了他的腰。他长高了许多,却一直瘦削,总是只能遥遥远远地望到一眼——幼时读那些扭扭捏捏的春闺词,偏觉好笑,再读时,却成了词中人。
“我见过他落泪的样子,他当真爱了漱羽娘娘,你说我不懂爱人,你自己又懂几分?若是做不成最爱的那个人,也不要过路相识……他心痛而死的,不是吗?我看过那样强烈的爱恨,不愿意做水中捞月的人。”
独孤无忧微微扬起头,睫下流露出薄凉,更吞咽下一阵苦涩。过了好久,他才勉强搭住了她的肩,声音发哑:“他不见得爱她,兴许她死后他才懂得他当真爱她,你不该学他的样子,更不该以为爱人就是你一生的事……他们都说他是帝王家的情种,这种事如何信得?一个人,难不成一生只是为了爱人?这纯粹谎言太美,叫人不敢去信,元阳,莫要做戏中人。”
元阳摇摇头,喃喃细语:“不,无忧,你不懂他,也不懂他们。”
他满身悲凉犹如霜雪浸过,提及母亲时难抑痛楚,只一味地紧锁眉头,抿唇不语。
烛光摇曳,一直蔓到看不见的缝隙里。
一帘之隔的帐外,身影独独伫立,三四步外的白芨察觉巡夜人来,食指抵唇,示意绕道噤声。
待巡夜士兵领命,他才又把手揣回袖子,再一前看,那个人已经走远,他与泽漆对视一眼,随即匆匆跟上去。
木过十里,夜天相接。
一刹那风焰飞舞,动静难分,夹在其中的摇铃似环珮击响,一下越过一下,重重击在心头。
在惊鸿殿的檐角上,也挂着这样的铃铛,响动时,却浑厚沉闷。
“素手承双镯,描眉浅。”
“宫灯听群鹤,动声声。”
那嗓音清美空澈,犹如一树花初初绽苞。
明窗前,衣裙婉转曳地,针线来来回回,散了满目的锦缎。正在绣衣的美人珠妆青丝,蛾眉点秋水,弱而秀致。
她听到打趣,浅浅一笑:“怎么回来这么早?”
出声的人出神地望着她,垂眉微笑,不语。
她继续做针线,一针一线灵动活泼,已堪堪出了模样,是一件绯红罗裙。他看了许久,径直坐下来,为她别好跌落的发丝。
她顿了一下,笑意动人:“有事告诉我?”
他抿着嘴角,眸光熠熠,反而推问:“为什么在做衣裳?”
“是做给元阳的,郡王妃身体不好,她自小没有穿过亲眷做的衣裳。”
他听了晃神,低沉地笑了一声,温柔搂住她的腰:“莫非你想要个女儿?”
她怔了一会儿,握着绣花针,又笑了:“不知道他们喜欢不喜欢妹妹,如果又是弟弟可怎么好,只说大人骗人。”
他亲了亲她的额角,将做了一半的衣裳拿来细看:“为什么不问问我?我想要一个女孩儿。”
她把他扯乱的绣线理顺,把衣裳夺回来继续做针线:“人说了不算,哪有这样的好事,哪怕你是一朝太子,也算不准这种事。”
他把她抱进怀里,亲昵地挨着她的脸庞,看向镜中双影,多了一丝妖异。
“我们再生一个女孩儿,要像你的女孩儿,不要像我,就像你。”
她听得痴了,哂笑道:“长欢和无忧呢?”
“已经足够像我了,门人清客都说他们同我小时候生得一模一样。”
他笑得极愉悦,怜爱地吻着她的发。
“是么,侄子也生得像你这叔叔,若不是穆宇差了半岁,就要分不出长幼了。”
镜泊天光,清晰倒出他绝世眉目,一丝薄凉衔在唇畔:“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同阿瑾生得很像,不过,穆宇倒是生得更像叶王妃。”
“他很喜欢你。”
镜中人一挑眉,旋即眼帘微垂:“你为昨日的事情吃味了,不高兴我将那只蹴鞠送给了他?”
怀里的人没有说话,咬了一下嘴唇。
他凝眉,细细描过她皎白脸颈,生出暗烈的渴望,不自觉把她环得更紧。她的呼吸随着环抱微微发窒,他却叹息一般:“他不过是别人家的孩子,待他好不过是看在阿瑾的面子上,既然你不喜欢,往后不许他来。”
她摇摇头,抚摸衣裳上的绣纹:“其实是长欢喜欢……无忧体弱,我们都太怜爱他,而长欢看着善言能辩,懂事大度,不过是学着做太子的长子,我很担心他,怕他将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他什么都让着无忧,不是吗?”
镜中人应了一声,笑容倦冷。
“你待他们心细。”
第二天再上校场时,他和无忧都拿到了金缎蹴鞠。
他抱着那只金缎蹴鞠,遥遥望向台上,却看到那个人满目情意,讨她欢心一样指着底下,问她这样好不好。
他的母妃抿着嘴笑,依偎在他肩旁,看着他们兄弟怜爱十分。
然而那个人笑意盈盈,连看他们一眼也没有,那一刻,他看向场中那张一模一样的脸……无忧远远抱着球,皱眉狐疑地瞧着他,什么也不知道。
“主子。”
“主子?”
站在身后的白芨看人出神一刻那么久,也瞧向高高挂起的风铃,面露怀疑:“这有什么不妥吗?”
独孤长欢目放岚空,声色低哑:“没什么不妥。”
这纯粹谎言太美,叫人不敢相信……
星宿摇落,山风却杀尽残温,这话拿来问他,他也不懂,更不懂。
白芨本要泽漆把摇铃削下来,却见前头白衣摁住胸口,渐渐佝偻,一下子就摔倒在地上。
泽漆还没有反应过来,白芨已经闪身将人抱住,拧眉骂道:“还不叫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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