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一天一夜,终于在黎明到来之前看到了一个村庄。
山里十分寂静,一路过来没看见蝴蝶蚊虫。风清新冰凉,雨后的云还泛着灰蒙。路途很遥远,曲曲绕绕,像是没有尽头。
村口有一颗干枯的老榕树。一堵高墙将宁静的村子与纷扰外界隔绝。红锈密布的破旧大门没有上锁,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发出“吱呀”声响。
我谨慎地向前踏出一步。眼前,屋舍井然有序,院内的鸡犬也显得格外宁静。然而此处却无人的踪迹。
我以为这里被废弃了,不想在一片绿色草地上,看见了村子里的所有村民。
他们手拉着手围成一圈又一圈,身上穿着统一的白色衬衫,没穿鞋子。除了戴着的花环以及头顶鲜红的文字“慈悲”外,就再无彩色东西。
“我们痛恨目中无人、撒谎成性、借刀杀人、图谋不轨、我们痛恨一切罪恶。”
祷告声如清风般飘过林间每一寸土地。不久后,湛蓝的天空出现在眼前,在周遭明亮起来之时,他们终于结束了追悼会。
他们头上一模一样的文字令我眼花缭乱。
印象里,文字是从几百年前诞生出来的。它象征着自己的性格,连身份证上都得留出个位。
我记得我头上是“善良”。这两个字不论之前还是现在,我从来都没见过有和自己一样的。开始以为是我独一无二;结果后来发现我的性格早在几百年前就风靡一时,而现在却成了淘汰货。
我不禁叹出一口浊气。
吵闹声接近耳畔,众人念完圣经后就解散了。这时我才看清人们围住的东西。
那是一口红木棺材,盖上密密麻麻放着一堆圣经,旁边火盆里还有烧剩的残页。
我胆怯地退回村口处的枯榕树下。村外的繁荣景象像是与前方村庄的整齐划一隔绝开来,而枯树就像是隔开的那条线。
“你是谁?”一个脱离队伍准备下山的村民在村口发现了我。
“行人,我正巧路过这里。”我说。
村民被我头上不同的文字吸引了目光。他脸上迅速浮现出笑意,做出一个伸手动作。
“好的先生,那么请你交上一铜币来悼念我们的英雄吧。”
“哈?对不起,我没有钱。”
我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与众不同:别人每天需要摄入一定量的食物,也要承受受伤的苦楚。但我不渴望食物,更无半点味觉感知。并且我不会死。
村民从口袋里摸出圆滚的铜币。它正面刻着总统头像,背面是夹带着溪水的高大山川。因为材质特殊,故而在太阳下反射出金光。
他见过许多人都在为这个小东西疯狂,甚至违法乱纪,横行不法。
我突然想起,自己口袋里似乎有一枚形状相似的东西,于是一枚金色瓶盖便被我拿了出来。
“给。”我递给村民。
这是我在城市中时,从一个乞丐脚下捡到的。而他看到却一下子恼火了,一把将瓶盖打掉。
“哈,您可真会戏弄人。先生你真的没有钱吗?”
“是的。”
“没有钱你该如何吃饭呢?”
“我不需要吃饭。”
“没有钱该怎么支付来这里的路费呢?”
“我一路走来,没有乘车。”
“那你该如何买你想要的东西?”
“我没有想要的。”
村民再问不些出什么,脸涨得通红。
远处众人重新聚集在一起,变短的影子落在草坪上。他们抬着红木棺材走向北方,太阳的金光似薄纱般罩住了人们。
英雄的坟墓是个不错的地方。树木枝叶茂密成荫,柔软的草地上花鸟蝴蝶上下飞舞。他们在这片净土上挖开土壤,在英雄下葬前进行了最后一次祷告。
从此他将被埋入地底,以后将与太阳隔绝,再不能听到村子的欢声笑语了,再不能看到村子的安居乐业了。
我觉得下葬仪式十分有趣。在远处看,来来往往的人形似蚂蚁一般,来来回回也不停歇。
村民跟着念了几句经文,随后手指向那地方:“先生,我们的英雄在昨天牺牲了,他的灵魂会永远保佑向他献上钱财的人。先生,为了你不灭的灵魂,请你献上你的钱财吧!”
“可我已经给你了,刚刚的瓶盖不是吗?”我说。
我觉得灵魂灭亡一件很常见的事情。除上帝外谁敢保证灵魂不灭?
村民又举起铜币:“我要的是这个!瓶盖对于我来说没有一丁点用!”
“……啊,那我就没有其他东西了。”我弯腰拾起瓶盖,重新放在村民手中。“我愿意给你这个就知足吧。”
村民气急败坏,我开始对新奇的事物感到有些失望了。之前的旅途中,我总会被误以为是流浪汉,善良的人会施舍给我一些钱,可我又没有用。于是随手给了路人。那些人也会随之流露出如村民一般无二的表情。
世界有点太单一了。我想。
我继续往前去,人们走得缓慢,还没有走出那片土地。因为焚烧圣经,坟墓上空弥漫着一股浓浓黑烟,异常刺鼻。
“善良先生!”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只有我头顶是善良,所以她肯定是在叫我。
女人穿着粉色长裙,戴着鲜红帽子,她身上的颜色在村子里显得格外鲜活。
“先生,您头上的文字太显眼了。”她静静地站在房屋门口,看着不过十几岁,“我想您应该遮掩一下。”
在世界上所有人头顶都出现文字后,某一职业只需要一特定的文字。于是商人们研发出一种能改变文字的涂改液。
女人头上依旧是慈悲。
我不满的反驳:“不,一点儿也不显眼,不过是你们见识少罢了。”
“这确实是无法否定的。我在这儿待了十几年,从没出过村。但我只知道,如果你不遮掩文字的话,会被更多的人抢夺钱财。”
我只觉这个强迫要钱举动十分愚蠢。
多半不是为了祭拜英雄,而是满足自己的私欲。我所见过的所有人都爱钱。
但我需要知道英雄干了什么,能被村民当做抢钱的借口。
于是我问;
“死去的是谁?是为谁而死?又做了什么举动能让全村人来安葬?”
女人怀里抱着一本圣经,她表情十分古怪,“他只是一个普通村民,昨晚突发心脏病去世了。要知道他生前穷的要死,还来我家偷过东西。村子里的人几乎都被他偷过。”
我表情也变得和她一样古怪。
背后传来一阵凉意,只觉有双眼睛正直勾勾盯着我。我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最终心底的反感只化为一句话飘出来:
“你们为什么要祭拜小偷?”
她把帽子摘下来,露出金色卷发,“谁知道呢,可能是因为他死了吧。”
因为他死了,所以所有的罪过就可以一齐抵消了?
我皱起眉,愈发觉得这些人带有慈悲标签的人无法理喻了,居然会无聊到为一个小偷做祷告。
我通过窗口往外看去,密密麻麻的字混在一起辨不出形状。我突然觉得红色的慈悲有些发变黑了;我再看向人群中央的棺材,突然觉得伟大的人突然变得可笑了。
女人耸了耸肩,“他们觉得他可怜极了,要是下辈子也投胎成他,或许经过人们的帮助,他们的生活就会好起来。”
草上的露珠触碰到我的脚踝,异常冰凉。
“哈,他们这辈子还没过完,就开始想下辈子了。真是……与众不同。”我踢开脚下的草,露珠又溅了我一裤腿。
身后被东西紧盯着的感觉愈发强烈,我的手逐渐丢失温度,有一种诡异的空荡感,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趴在我手下。
“涂掉吧。不然你无法在村中游荡。你就像异类。”
女人扬起笑容,递来一瓶涂改液。她很乐观,这份乐观在这样没有逻辑的生活中很难得。
我内心十分抗拒,但紫色的善良确实与周围的红色慈悲格格不入。
“世界上第一个头顶有文字的人也被当做异类。”
我拒绝了。
善良已经陪伴了我二十多年,我没有犯错误,现在只需要坚持正确的行为。即使要改变,改变的也只会是奇怪的他们。
——
远处传来钟声,原来是众人埋葬完小偷去教堂里接受洗礼了。
教堂有四层,窗户很大。屋顶呈墨绿拱状,中心点微微凸起,尖头上插着红破旗,风一吹,旗子便在杆上糊作一团。
我目光寻找一番,终于在四楼的大窗户内看到了独自响动的金钟。
“我该走了。谢谢您。”我对着女人道谢。
“哦您走不出去的。”她淡淡的说。“只有头顶是慈悲的人才能下山去。”
我不太相信,村口大门还敞开着,老榕树下堆满落叶。我现在立刻去推开被风吹动的铁门,就能下山去。
“啊……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呢?”
我来时带穿的很厚,围巾松开掉在草坪上。我发现了,但不想去碰已经接触到肮脏地面的围巾。上面都是泥土和灰尘。
很脏。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前面是一片茫茫的浓雾。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