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晚从未真正见识过人鱼族的繁华。
当初和夏玉夕来到这里时,她是侵略者,是捕杀者。沿途行径王城外的市井也不过匆匆一瞥,只依稀记得嬉笑怒骂声不少,很是热闹。
后来那些记忆被鲜血和哭喊覆盖,变成了满地狼藉。
但是今天她顺着海底隧道一路走过来,远远地看见漆黑的深海亮起了灯光,一片连着一片,像是把天上的星星汇聚在了一处,长明不灭。
她才刚走进去,就发现街边喧闹的人群都停下了动作朝她们看。
凌呓挺直了腰:“没想到嘛,本姑娘一段时间没来人鱼族,魅力依旧不成当年啊。”
一个抱着小孩的妇女游过来,她怀里的小人鱼睁着黑亮的眼睛好奇地盯着她们,伸出小肉手想碰她们,却在越过凌呓撑起的边界线前一刻被妇女拦了下来。
她抱歉地说:“孩子还小,不太懂事。”
温晚摇头示意她没关系。凌呓笑嘻嘻地伸出手,主动和那小人鱼击掌。
妇女没管这些,她只是不住地往温晚那里瞟,半晌才怯怯地问出一句:“请问您是温晚小姐吗?”
温晚有点意外:“是我。”
妇女的眼睛瞬间亮起:“地窖、在地窖的时候我见过您!是您带我们从地牢里出去的,所有人都特别感谢您!”
温晚愣了一下,很快说:“谢谢,但你们没必要谢我。我做这些只是因为和离月有交易。要说功劳,没人会比她还大。”
“没有人鱼会忘记大公主的功绩的,我们会永远怀念她。”妇女说,“无论是不是交易,您把我们带出来都是事实。龙鳞也是您交给我们的。人鱼族不是忘恩负义的种族,无论您有什么需要,都会全力协助您的!”
温晚回过神来,微笑着说:“能被人鱼族如此抬爱是我们的荣幸。离浅公主现在在王宫内吗?我还有事要找她商量。”
“应该是在的。自从回到深海后,就再也没见公主殿下偷跑出来玩过了。”妇女指指一旁的小水果铺,“我摊上还有些吃的,不嫌弃的话您可以带一些走,再去王宫——”
“温晚!”
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了妇女的话。
温晚转过头,离浅正朝她们飞奔过来,身后还追着几个待女,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她。
“殿下,殿下您慢一点!”
“外宾面前要注意礼仪啊殿下!”
离浅像没听见一样死命往前冲,粉色的鱼尾快得只剩下了残影。她轻而易举地越过那道边界,化作人形来到她们面前。
妇女在看见她的一瞬间就跪下行礼。凌呓倒是很热情地迎上去:“嘿,几天不见,想姑姑了吗?”
离浅推开她:“我最近没空陪你玩,你自己去吧。”凌呓撇撇嘴,还想再说什么,离浅却直直地看着温晚,神情很复杂:“你……”
温晚泰然自若。
离浅半天没憋出后半句话,她垂下眼,斟酌片刻后说:“谢谢你把龙鳞送回来。”
“文谕拼死也要拿到的东西,我没理由私藏。”温晚耸了耸肩,瞥见离浅神色,恍悟道,“你真正想说的是离月,对吗?”
离浅脸色白了白,她咬住下唇,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只是想问你,那天姐姐……姐姐她化成泪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阻止她?李叔说她已经被你炼化了,你明明可以控制住她的!”
“首先,那个时候我刚从地道里出来,在和夏沐晴对峙,没有时间去管她的事。”
温晚以一种极为平静的语调叙述道。说来也怪,明明是让人听来浑身发冷的声调,离浅却在这声音中渐渐平静了下来。
“其次,我没有权利,也没有义务阻止离月,实际上也不该阻止。那个情况下,你们被堵在大堂,她自己也被夏玉夕怀疑。如果夏玉夕不主动放她走,她是不可能离开火玉门的。她选择化为泪珠炸毁火玉门,第一能保人鱼族无虞,第二能令火玉门无暇自顾,第三免去我为隐瞒她身份多费口舌之苦。这是三全其美的办法,为什么要阻止?”
“可你说的这些……都是建立在她死的基础上啊。”离浅的睫毛微微下垂,在眼下落出一片阴影。
“离浅,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亡毫无价值。”温晚语气放柔,“在自己的命和全人鱼族之间抉择,我相信无论是你,还是人鱼族的任何人,都会作出和她相同的选择的。”
离浅咬唇,很轻地点了下头:“我其实经常去想,我如果没有去联盟,没有找静雅梦和秦冰洛,她是不是就不会死?或者再早些,要是我没有离开王宫和凌呓出去玩——”
温晚打断她:“那样整个人鱼族都会覆灭。”
离浅一怔,那双带着晶莹泪花的睫毛颤了两下,反射出深海里璀璨的灯光。
“不管你是怎么想你自己的,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你很重要。”温晚笃定地说,“非常非常重要。”
“如果你没有离开人鱼族,没有去找人来火玉门的话,那我和离月就不可能等到这么合适的时机把人鱼族带出去,你也不会从我这拿到龙鳞。”
温晚示意她转身,人鱼族的城镇巷闾在离浅前方铺开,从最高的王宫一路向下延伸的,是倾泻而下的细密灯光,星星点点如烟火一般流淌到她们眼前的街、两侧的楼房、数不清的沿街摊铺。
满城光华。
“那样的话,你看到的不会是这样的城镇,而是浅海中遍布的尸首与鲜血,比海洋深处更黑的无人街道。人鱼族只会留下一个没有王的王城,不会有任何未来可言。”
“离浅,在地牢经久不绝的哀吟和不曾退散的黑暗之中,他们在等你。”
离浅呼吸一静。从温晚认真的眼神里她看出对方没在说谎。但那可能吗?会有人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吗?
“不可能的,我根本不值得……”
不过是离浅而己。
天性玩劣、不喜政事。曾经好几次把父王惹到气极,被指着鼻子骂“不学无术”的离浅小公主,根本不会被人期待。
她不是月亮,她是浅薄的水洼,顶多让人摔上一跤,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
“你值得。”
温晚平稳的声音突兀闯入,搅乱她的思绪。
“你怎么会不值得呢,未来的女王陛下?”
离浅睁大了眼,脸上泛起江润的光。
“你……”她张开口,温晚却摇了摇头。
“该说正事了,你是让我们来带孟可黎走的吧?”
温晚也没想到,孟可黎那天逃走后居然跑去跳海自杀了。想想也合理,孟可黎被关在花灵族两百年,精神状态肯定不怎么稳定。尹沫儿又是除了顾景婳,什么都不在乎的疯子,把孟可黎刺激成这样也不奇怪。
这事,说到底错还是在温晚身上。要不是她想利用孟可黎来和尹沫儿打好关系,事情也不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
多多少少,温晚对她还是存了一份愧疚之心的。
她们在王宫见到了孟可黎。少女瑟缩了一下,防备地盯着她们看。
温晚小声问离浅:“她一直都这样吗?”
离浅说:“救回来之后都是这样子。”
那就有点麻烦了。
温晚清清嗓子:“孟可黎,还记得我吗?”
孟可黎仔细打量她几眼,缓慢地说:“记得。你是温姑娘。”
说完这句,她神色微变:“我是和你一起去见尹沫儿的吧?我跑了之后,你没出什么事吧?”
“这倒不用担心,我还站在这就说明我什么也没有。”温晚说,“又过有件事你听了应该不会开心。”
“……什么?”
“我和尹沫儿,目前是同盟关系。”
孟可黎一下子拉下脸来,声音也随之沉下去:“既然这样,我想我还是一直待在人鱼族更好。”
温晚耸肩:“你不愿意的话,我也不会强求你跟我们走。但我得说,无论尹沫儿有没有动手杀人,顾景婳和阎魏都会死,在所有参与者死去以前,这场游戏都不会停下。”
“……我知道,”孟可黎咬住下唇,“总是要死的。进来之后,想活着出去是不可能的。到处是血,到处是杀戮。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目的拿起刀杀死身边的人。”
“但不能是她。尹沫儿,她怎么能……!”
温晚冷静地说:“她不是神,她也有弱点。只要有弱点,就能被佞利用。”
“佞是谁?”
温晚简单说明了佞的背景以及她和尹沫儿正在做的事。孟可黎听了一会儿,充满紧张的暗色双瞳中闪过动摇的光。
“大致就是如此。我们要杀死佞,解放所有人。”温晚总结。
“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尹沫儿怎么会答应……”
“为了顾景婳。”温晚用一个名字堵住她接下来的话。她狡黠她眨眨眼睛:“当然,也为了被卷入生存游戏的每一个人。”
“你的意思是,复活……?”
“可以这样说。”
温晚说得太过笃定,平静的语调里带有颇具她本人特色的微微上扬的狡猾尾音。散发出一种让人想去相信的魔力。
但是——
“不可能的,根本不可能做到……”
孟可黎轻声呢喃,全身小幅度地抖动着。
温晚勾唇:“那就在人鱼族等着看吧。”
她扭头,喊了声离浅,小公主向她靠近几步。
温晚说:“我有事要和你父王商量。”
“如你所言,你之前寄来的信里的内容都是假的了?”
“不,我之前的话句句属实。”
人鱼族的大殿内,温晚俯首向日益年迈的国王恭敬地说道。深海里的宫殿十分奢华,目之所及不是鎏丁金就是翡翠琉璃,比起浅海里那座宫殿未损坏前的样子,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佞确实是当前面对的最大危机,因此我才需要你们的力量毁灭双生树。我现在说的‘引渡’计划,则是双生树死亡我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如果你把双生树毁灭会导致乾玥界消失的消息放出去,不会有人愿意帮你的。”
“所以我这不是只告诉了您吗?”温晚抬头,“我不敢说我对人鱼族有恩。但我认为,如果是您和离浅公主,一定是不愿看到这场杀戮游戏再进行下去的。靠人命兑换来的一时安宁,有什么意义呢?”
温晚相信他们会同意“引渡”计划。因为人鱼族是经历过这种无止尽的杀戮与膨胀的**所带来的后果的。
如她所料,王座上的人颔首道:“说吧,你想做什么?”温晚脊背挺直,扬声回答。
“我想在提尔斯海上造一座桥。”
一座通往人间的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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