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你要泯灭人心,才能狩猎人魂。
莫尤默念着这句话,意识到胭雨真的是一个合格的老师。他带着这句箴言走过六百多年岁月,已然让这句话刻进了他的灵魂。
他早已不会再心软,也不会再因几句请求放过别人。莫尤的心在时间的刀刃下磨砺成了世上最坚硬的岩石,包裹在嬉笑怒骂的皮囊下,不会再有分毫的触动。
温晚的伤心他看见了,但他依然要履行他的工作。
送死者往生,这就是无常应该担起的宿命。
不久后,他见到了胭雨。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胭雨是这样说的,“帮我看着点温晚,别让她去轮回。”
“还是和以前一样?又要一个人跑进山里躲十年?”莫尤问,“我还以为你不会避着温晚呢。
“还没到她知道的时候。”
“是是是,这没到时候。”莫尤敷衍地应和着,“那么报酬呢?温晚的名字在抓捕单上可是用金字标着的。”
“想要多少?”
“不多,也就你的所有财产吧。”
“我找别人去了。”
“你等等!”莫尤立马换了副嘴脸,“我说的是,怎么可能要你的所有财产呢?只要悬赏的三倍就够了。
“一倍。”
“那不是根本没赚吗?!”
“拒绝的话,你一分也不会拿到。”
莫犬彻底泄气了:“行吧,原价就原价。灵蝶,我摊上你,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胭雨也不反驳。等天彻底亮起来,她就彻底离开了世人的视线。
等真正见到温晚时,莫尤才清楚胭雨的担忧是有道理的。除了脸一样,他几年认不出现在这个抱着酒瓶子的醉鬼是当初那个机敏过人的温晚。
“不让我死?”温晚听了他的话后嘲笑,“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胭雨的话了?”
“我听钱的话。”
“掉钱眼里的家伙,”温晚斥道,‘不想我死的话,就给我找两瓶酒来。”
“你一个人能怎么死?我才不去。”
温晚抬起她那只消散了一半的手,装摸作样地说“那我只能自己去现世偷酒了。不知道我在魂飞魄散之前,还能活多长时间。”
“你……!”莫尤瞪着她,“行,我给你买,然后你有多远滚多远。”
温晚笑嘻嘻地应了下来。
莫尤好不容易才挨到胭雨回来。从那之后,他都离温晚远远地,生怕再被敲诈一笔。
一段时间之后,胭雨找上了他。
莫尤的第一反应是:“温晚人呢?轮回去了?”
“偷了我的钱去喝酒了。”胭雨淡定回答,“她以为我不知道。”
“那你来做什么?”
我来告诉你一声,”胭雨说,“你在现世里的最后一位亲人,在半个月前去世了。”
莫尤沉默了一会儿,“为什么和我说这个?我根本没有活着时候的记忆。”
“我记得你很想知道。”
“早就不想了。”莫尤回答,“我现在觉得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幸福,不过嘛,我还以为他们早死完了呢,毕竟这都几百年了。”
“不,现在刚满百年。”
莫尤的表情有了松动:“什么意思?”
“你死的时间,是2008年。我更改了你的时间坐标,才把你带到过去,”
“……为什么?”
“为了让你成为现在的你。”
“灵蝶,”莫尤沉下脸,“你得把话说清楚!”
“你会自己找到答案的。”
胭雨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第一次在莫尤心里清晰起来,他从没有这么迫切地想知道问题的答案。
他抛下了大部分工作,开始没日没夜地泡在鬼界的图书里,希望能从中找到他想要的回答。
他找到了一张图。
公共图书馆最里面积满了灰尘的角落,放着一本无人问津的百科全书,上面用了不到半页的篇幅记载了一段和幽灵蝶有关的传说。
幽灵蝶,不会被天地时空限制,游走在四海八荒,穿梭在时空之间。
身受诅咒,时有害人之举。
所过之处,百花尽枯,万物皆毁,妻离子散,死生潦倒。
“假的。”莫尤看到此处就已经给这个传说下了论断。但他还是看了下去,目光久久顿在最后一句话上。
天帝降下神罚,将能诛此蝶之阵法藏于人间,苍生得以获救。
这个阵法……是什么?
莫尤思考不出答案,只得暂且把书放回了原处。令他意外的是,答案在几天之后自己找到了他。
这一代的阎王上任也快七百年了,算算时间,正巧是在胭雨离职前一段时间上的任。但是这么长的时间,莫尤除了在他刚上位时见过他一次,后来就再没见过他的尊容。
今天是第二次。
莫尤仰头看着高堂上的老人,阎王戴着一张遮住全脸的鬼面,坐在高大的檀木椅中,垂眼看看面前摆的卷宗。
“尤,”阎王缓缓开口,“从你入职到现在,也有八百年了吧。”
“今年是第七百四十二年。”
“这个时间能干到你这样的水平,也还算不错。”阎王点着头,捋了下他几乎垂到桌下的白须,“以前在灵蝶手下做事的?”
“是。”
阎王抬头,眯起原本就细小的眼睛问道:“以你和她相处的经验来看,你认为灵蝶是怎样的人?”
莫尤心中一动,开始揣摩老头子这问题用意何在,口上仍是中规中矩地回答:“只论工作能力的话,灵蝶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无常,即便在她退隐后也无人能出其右。”
“这点鬼界无人不知,我更想听的是你本人对他的评价。”阎王语气温和,“你讨厌她吗?”
“讨厌算不上。”莫尤想起胭雨的作为就冷哼一声,“但也喜欢不起来。”
阎王用手拨弄着卷宗:“听说你在查幽灵蝶的事。”
莫尤眸光一凝。
阎王不疾不徐地说:“你认为她是幽灵蝶,对吗?”
“我从未有过那种猜测,”莫尤不卑不亢道,“退一步说,就算胭雨是幽灵蝶,也不会对两界产生什么影响。”
“既然你看了书,你该知道灵蝶身上负有诅咒吧。”
“……那是真的?”
“是真的,”阎王说,“诅咒不消去,大灾终有一天会降临世间。”
“您叫我来,是要我消去诅咒?”
阎王点头,又摇了摇头:“告诉她,如果她愿意消去诅咒的话,我会帮她办好一切,前提是她要回来任职。”
莫尤听到最后一句心便是一沉:“她不回来呢?”
阎王抓起桌上的卷宗,甩在莫尤面前,莫尤拿起来一看,上面是个花形的法阵。
“那就用这个杀了她。”高堂上的人语调莫测,“事成之后,第一无常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莫尤拿着卷宗的手紧了一紧。
“我不会回去的。”
胭雨这么说。
“难不成你想死吗?”莫尤的声音拔高,把卷宗扔在胭雨面前,“你不同意的话,我只能奉命行事了。”
“你不行。”胭雨摇头,“你用不了这个阵。”
“那谁能用?”
“我告诉过你答案了。”胭雨说,“那个‘能改变一切的人’。”
一阵凉气沿着莫尤的脊背窜上来,莫尤艰难他问出那个名字:“温晚?”
“是她。”
“胭雨!”莫尤突然冲上来揪住胭雨大衣的领子,眼睛死死盯着面具下毫无波澜的脸,咬牙切齿地说,“别告诉我你一开始就打的是这个主意。”
“我倒是第一次听你喊我的名字。”
“回答我的问题!”莫尤大声说道,“你救下她,只是为了让她杀死你?”
胭雨眼皮都没跳一下:“是又怎样?”
“你……”莫尤盯着她看了两秒,忽然失去了继续质问的力气,他松开了手,“温晚知道这件事吗?”
“她不知道。”胭雨说,“但以她的敏锐程度,猜到真相是早晚的事。”
“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等她猜出来,然后来杀死你,你觉得温晚能做得到这件事吗?”莫尤沉声说,“退一步说,如果她真的杀死了你。你得到了解脱,那她呢?她不会因为你的死亡而悲痛吗?”
胭雨默不作声。
“胭雨,沉默没有用,三缄其口也不能颠倒黑白。”莫尤诚恳地说,“告诉我,你为什么宁愿死也不肯复职?”
“不是复职的问题。”胭雨摇头,“只要我存在,就必然带来灾祸。”
“老头子说了他会解决一切。”
“你知道他解决的方法吗?”胭雨冷冷说,“什么都不清楚,就不要参与这件事。”
“为什么?”莫尤的声音带着怒意,“你就这么看不起我,认为我什么作用都没有吗?”
“我是为你考虑。”
“我不信。”
有个很遥远的声音吹过莫尤耳畔,那个轻柔到冰冷的声音飓风般碾过他体内每一寸肉、每一根骨,直到毁灭他的残魂。
——你的存在,是不被期待的。
胭雨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但哪怕她一句话都不说,莫尤也会从她的足迹里找出她要去往的路,从她伞划过时的微尘中看见她运动的轨迹。
跟着胭雨——这就是莫尤这七百多年做的唯一一件事。
他偷摸着翻遍了阎王的宫殿,找到了上一任阎王留下的有关幽灵蝶的记载。
生灵涂炭。
破除诅咒的方法仅仅是这样简单的四个字。
莫尤拿着档案的手,突然有些发抖,他继续向后看,看见了“药引”这两个字,这药引,引的是命。
有资格做药引的人,阴气极重.,可以生魂见死蝶。在生灵涂炭之时,药引只要自愿将性命献给幽灵蝶,就可以彻底破除诅咒。
与之相反,如果想要杀死幽灵蝶,就需要药引怀抱着恨意,用特定的阵法令其死亡。
听起来,前者比后者要困难得多,但他们面临的最大问题是——药引是温晚。
让温晚寻死容易,要让温晚恨胭雨、杀死胭雨,就如同天方夜潭。
莫尤盯着档案看了一会儿,双眉越发紧皱。
按理说,上面写的这些东西,胭雨都是知道的。是有意识地让局面变成了如今这样——即温晚求死不得,也无法恨她这种怎么着都更有利于解除诅咒的情况,莫尤早就注意到胭雨那把伞上亮着红光,那或许是说明温晚早就想死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胭雨想让温晚恨她,不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吗?为什么一拖再拖,直到快无法挽回?
莫尤回去之后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没等他想明白,他从阎王卧室里偷档案的事就败露了。莫尤连阎王的面都没见着,隔天就被开除了。
“也不过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
老头子是这么评价他的。
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莫尤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不就是无常吗?有什么好当的。有这样的上司留在那儿也只是吃苦。
那道判词……那道判词怎么说的来着?
——忘忧草,含笑花,劝君闻早冠宜挂。
冠宜挂。
说得一点儿没错。
“幽灵蝶啊,你要是实在拿不准主意的活,”莫尤自语道,“就让我帮你选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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