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玉夕走后，温晚又在殿中停留了一会儿才出去，这才发现伊芸一直呆在殿门外等她。
“你，你没事吧？”伊芸垂头道，小心翼翼地瞅着她。
温晚的脸色的确不好。她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无力感，就像是与狂风争斗了许久的树干，终于被摧断，无可挽回。这种感觉在静雅梦把她叫走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初现端倪，又在见到夏玉夕的那一刻被无限放大，开始蚀入她的骨血中。
有时候她真的怀疑，她做的是不是都是无用功。似乎无论她怎么办，都会有意外的或必然的人来挡她的路。
静雅梦，真的是不可战胜的吗？
温晚沉吟道：“我很好。”她看着伊芸，突然想起了什么，换了种莫测的目光，看得伊芸都不禁颤了下。只听她用压得很低的微凉嗓音说，声音里带了点因数日疲累染上的微哑：“不只我，你也是。干得很好，伊芸。”
她在夸奖，但伊芸只能从这话语里听出显而易见的危险意味，她曾听过自家大人无数次用这种语气说话，后果都不怎么好。所以伊芸慌了神：“你在说什么？”
“说你好啊。半真半假、不完整、另一种方法。”温晚回忆着吐出几个词，“这可都是你告诉我的，你早就把你们火玉门的计划告诉我了，都怪我，什么也没看出来。”
伊芸颤抖着不敢说话，温晚接着道：“你们在诱导我，从最开始云雪嫣来找我，到后来的追杀，想让我误以为你们想除我而后快，而忽略了联盟方面的问题，但实际上你们每一次的行动都别有深意。让云雪嫣来找我是为了让我说出那段话，作为整个事件的火燧。追杀则能让在场的所有人快速找到我身上的疑点，给他们找一个驱逐我的理由。这样一来你们这场戏，怎么会不成功呢？”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真是高明。夏玉夕还真是玩这些的好手。”温晚故作轻松道。半月前给女孩讲解各种方法的妙处之人，还是没料到自己就是这局中物，“不过我想，你什么都知道了吧？夏玉夕肯定交待过你，任务完成的很不错啊。”
“今天也是她让你等我的？”温晚问已经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的伊芸。
“不、不是，我是自己想找你的。我就是，就是……”佣芸差点哭出来。她什么都是按照艾菁姐姐的话做的，对他们所有人各自的算计一概不知。
温晚。这个名字她有时听人谈起，大人说她迟早会归到火玉门麾下，艾菁姐姐说她不足为虑，嫣姐姐却说这不是什么好人。伊芸那时没懂，后来见到温晚就更不懂了。
在她眼中，温晚是个好人，还有那个艾菁姐姐和她说绝对不能留的静雅梦也是。她们会给她零食和鸡腿吃，温晚还会陪她聊天讲故事，可是艾菁姐姐说静雅梦是敌人。不要和她说太多话，那温晚总不是了吧？她不是会来火玉门吗？伊芸这样想，所以除了艾菁姐姐告诉她不能说的，其它的她都说出去了。
后来好多人把温晚围在中间，她被艾菁姐姐拉着站在城堡边看。说话声很大，很响，她看见温晚在笑，一直在笑，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的笑却让她想哭，她那时候只想跑过去，扯着温晚和她说“你不要笑了”，可是艾菁拉着她。
现在温晚不笑了，就站她面前，沉默地等着她说话，眼里藏着她读不懂的情绪。可伊芸还是想哭，仍然不知道为什么。
这一天，伊芸看见悲伤其实是由内而外的，是关在心里的嘶吼与咆哮。
我做错了什么吗？那又是什么呢？
伊芸不知道怎么回答温晚，她只扔下一句“对不起”就落荒而逃，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什么。
温晚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跑开，消失在转角，随后一言不发地走向夏玉夕给她安排的住处。
路上她遇见了一个人。
不算熟，但温晚认识他。在大堂看见他时，温晚也惊讶他会出现在火玉门的人中。
竹昭站在城堡二楼光线昏暗的过道内，壁灯投下的暗黄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拖到温晚眼前。
温晚正从旋转式的楼梯走上来，精心雕琢过的镀金扶手摸着不硌人，但比木头要凉上许多，跟这个地方给她的感觉差不多。
她就像没看见竹昭一样从他眼前走了过去，这举动倒让竹昭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抓住温晚。
温晚没恼，被他抓住就停了下来面对他。竹昭却就这么抓着不说话，狼一样看着温晚。温晚十分好脾气地问了句：“有什么事吗？”
竹昭见她看自己的眼神像是没认出他来，问：“你就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你还活着啊，恭喜。”温晚说完，偏了偏头，“你想听的是这个吗？”
竹昭一时间噎住。
温晚跟没明白一样接着说：“或者你想听我道歉吗？那好，对不起，我不该给你下毒、都是我的错。”她甚至九十度鞠了一躬。“够诚恳了吗？”她问得认真。
见到温晚以前，竹昭设想过很多种他和温晚见面的情景，却没有一种是像现在这样。夏玉夕救了他之后，告诉竹昭他总有一天能在火玉门看见温晚，自此竹昭待在火玉门除了谋生，另一个支撑他的动力就像等着看谋害她的温晚成为阶下囚被迫折辱的一天。
终于这一天，温晚出现在了火玉门，开始的一切像竹昭想象中的那样，满堂尽是对温晚的奚落与嘲讽，这和竹昭经常在火玉门里散播她的负面言论不无关系。
但他猜中了开头，却没猜中结尾。
夏玉夕遣散众人的行为让他大跌眼镜，竹昭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她筹划逼温晚来火玉门的计划明明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温晚真的来时地像是被奉为座上宾一样。他隐隐觉得温晚的地位会超过自己，说不定会成为第二个云雪嫣也说不定。
云雪嫣……想起她，竹昭有些咬牙切齿。那表里不一的女人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火玉门，说是有人引荐。也没人知道引荐的人是谁。只知道她和夏玉夕独自谈了几分钟，出来就有了和艾菁同等的地位。除了夏玉夕，她不受任何人管辖。
而今天发生的一切，像是云雪嫣来的那一天又在眼前重演。
他的不忿又涌上来：“你就没有任何感觉吗？我会出现在火玉门，你不惊讶吗？夏玉夕为了让你来火玉门陷害你，你不愤怒吗？你的队友、盟友都误会你，你不委屈吗？你这个态度算怎么回事？如果你是真心实意地道歉，你倒是有点道歉的样子啊！”
竹昭的五官抑制不住地有一些扭曲，面色涨红，所幸在昏暗的光线下不是那么明显。温晚的所作所为的确激怒了他，他的心情像是又回到了毒发的那一天，罪魁祸首也一样是眼前这个人。
温晚的平静告诉他，这个人完全没把所遭受过的痛苦放在心上，他的恨意在仇人眼里就是玩笑，他现在的疯狂在他人眼里如同空气。
他是个跳梁小丑，仅此而已。
温晚愣了下，她是没想到竹昭反应那么大。
她说的话是真心的，竹昭根本没有做错什么，他不该死。唯一他不该做的也就只是不该在那天出现在她眼前。这么看，她理应道歉。
但温晚的歉意没那么深，她潜意识认为就算她没利用竹昭，他也会死在火玉门派来的杀手手下，像原剧情一样。但她忘了对竹昭来说，他只知道温晚想毒死他，黑衣人在他的记忆里只是个并无瓜葛的任务对象。
原著的故事，这个世界除了温晚，没有人知道。
有时候她走在人来人往的尘嚣之间，像是走在另一个世界。她不属于这里，这个故事所有过的风风雨雨都与她不甚相关，而她在这里的欢声笑语之后都藏着无人知晓的隐秘。
有人信她，有人恨她，有人拉拢她，有人怀疑她，有人帮助她，但就是无人真正懂她。
没人知道，她费了这许多周折与算计，图谋的是什么。
失败尚能再战，她的孤独却无药可解。
所幸的是，她的情感还能被这故事牵动。
“竹昭，你听着。”温晚把手放在他的肩上，竹昭因情绪剧烈波动和一刹那的惊讶随着他起伏的肩被温晚感知，“你说的感觉我都有。我很惊讶你会出现在这里，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你问我有没有愤怒和委屈？当然，我对夏玉夕这种独断且不顾他人感受的行为讨厌至极。说真心话，你知道当我看见夏玉夕坐在王座之上的时候我最想做的是什么吗？我想杀了她，我恨不得她立刻去死。但无论我的感受是什么，我都不能表露出来。我唯一的选择是帮她。我也不得不承认，我和她之间的对弈是她赢了。但这并不代表我输了。放在你身上也如此。”
温晚停顿了一会儿，竹昭的目光已经忍不住被她牵着走，温晚说的话字字敲在他心上。
“我刚才的道歉可能有些敷衍，可我就是这么想的。”明明温晚之前道歉时神情同现在一样认真，但竹昭总觉得她现在说的才是真话，“你现在不得不委曲求全待在火玉门都是因为我的错。我本来就不该给你下毒，无论有什么原因。对不起。”
熟悉的句子和用词，只是更改了语序，又多添了几个字，竹昭却感觉到她是切切实实地在求自己的原谅，不由自主地开口：“没，没关系。我不是很……”
我不是很在乎的。竹昭意识到自己想说什么的时候差点给自己一巴掌。
什么叫“不是很在乎”啊？这女人差点杀了你啊！你就这么原谅她，你还是不是个人了？
温晚握住他肩的手在这一刻紧了一下，竹昭没再多想，注意去听她接下来的话。
“幸好，你还活看。”
竹昭被她脸上一瞬间的轻松晃了神，温晚略弯的眉眼让竹昭再没继续刚才的想法。
竹昭不想承认，他快原谅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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