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缦总套内。
宛湾仰面躺在客厅新购置的黑色弧形长凳上，是刚洗过澡的，这次头发记得吹干了，Mandy正帮她抹面膜，从额头到脖子，仔仔细细不放过一个角落。
“你都不知，昨天你走后，什么执行编辑呀，责任编辑呀，还有化妆师，各个都开始打电话。我在办公室接了一个又接一个，干脆接线员不要干了，我都去做。然后呢，八点钟，先送来一盒珠宝，十点钟，又搬来两箱衣服，不问我们的意见，她说穿什么就穿什么，”以往都是宛湾会和编辑有沟通共同商定，这次直接被指挥一番，Mandy对Anne S的不满溢于言表，“拍摄地点还要她来定，主题也要她来选！”看样子是憋了满腹委屈要讲给宛湾听。
“好啦，好啦，她来定就她来定，反正我也没时间看她写的企划。”宛湾拍拍Mandy的手腕表示安慰，“超烂的，穿搭好过时。”话音落，随后将Mandy十分钟前递给她的企划书反手扔向地毯，十几页册封好的稿纸哗啦啦落下，最终封面向上，白纸黑字——“珠光宝气”。
NUMBER自从去年底爆出了总编辑苏伦的同性恋丑闻，霎时间捧红无数女星男星的，创刊以来在港如日中天的销量，一年内跌了又跌。与三年前才创办的先锋时尚杂志《号外》月刊还有老牌时尚宠儿VOGUE相比，在岛内市场早已占不到多大体量。巴黎的总编辑部找不到人来接这烫手山芋，可也不想放弃这片市场，遂叫员工毛遂自荐，Anne S，在总编辑身边打酱油多年的小设计师，一周内写了三分企划书，得老板点头拍板飞来救场。不过就在刚才，那三份份企划书中最厚的一册已被宛湾抛在地上。
明大小姐十八岁进入名利场之前，早前就被明夫人，这位在巴黎名媛圈都占有一席之地的贵妇方觉夏带着出入各种秀场或时装发布会。从小宛湾的洋装和晚礼服都由设计师亲自订做，lookbook一年看几十本，就算再没时尚细胞，也早已被培养出了敏锐的直觉，只不过她本人没有固定的穿衣指南，大多随心或随场合而定，该漂亮时漂亮，该端庄时端庄，既能如清水芙蓉秀丽，也能同大家闺秀般镇住场。
宛湾又看被她扔在地面的册子，珠光宝气，西方壳，东方骨，最适合锋利气质搭翡翠珠宝，要做就做这杂志千篇一律画繁华外的静谧优雅。早前宛湾同谢子安看过送来的首饰和礼服，那盒翡翠珠子确实拿得出手，其他的礼服多多少少都有些华丽繁琐，各大杂志都拍的，她Anne S就算再创新，也拍不出花。
“她是记仇，就因为你写她端茶倒水十年终于上位。”讲到这里确实是觉得好笑了，正好面膜也涂完，Mandy收起小罐，转而坐在宛湾身边，笑着说，“这是要报复你。”
“那看来我写的是事实，再说，帮她找找话题，她还要多谢我。”
Anne S的确是要谢谢宛湾，消息放出来的时候邀请一个一个发，没人接。不知道怎么找到了方觉夏，十几场时装周的贵宾邀请函，都快塞满明家信箱。方觉夏是哭笑不得，只好卖巴黎总部那帮高层一个面子。不过，明夫人结婚之后是不爱拍杂志的，于是这offer又给到宛湾。父母命，不可违，宛湾从小学的，妈妈亲自给工作，自然是接下了。
至于有些人是不是别有用心或者卸磨杀驴，宛湾向来不在意这些，她敢写就敢接受评价，不论是好是坏，照单全收的。若不服她，她更接受辩论回答，写上一二，有来有往，切磋笔力又何妨。
“那些衣服都收起来，原封不动让人送回去，”宛湾翘起腿，光滑白嫩的小腿随意叠着搭起，真丝睡裙微微向下滑。大腿根处两只玫瑰若隐若现，“从衣帽间找Charlotte上周送的新一季的高定来，大概被我堆在......”揉揉太阳穴，想了半天，是没想到，只好冲Mandy撒娇，“我忘记了，你去找找好不好？”
“好好好，”Mandy无奈，又没办法，起身要去找，转身看到她躺在那里，没正形，拿一张薄毯来盖在宛湾身上，“再过五分钟去洗脸，还有，要抹护肤品，五点钟开工的。”
“我知啦。”
套房内安静下来，只剩黑白电视里演员对白的声音。《彗星美人》，宛湾十几岁时就钟意的影片，贝蒂戴维斯的台词她都会跟着念，衣裙飘飘，笙歌夜夜，名利场里穿梭，每个人都戴假面。
“先生，不知你今夜前来见我，究竟是拿我寻开心，还是真的......”
电话铃突兀响起，打断宛湾模仿女主演。
急忙跑过去听，怕是母亲来嘱咐安顿她工作，哄哄她；又怕是父亲问她几时回家；还怕是Andy出了什么事情......拖鞋都忘记穿，赤脚走到船边，深呼吸，那铃声还在响，电话那边的人仿佛坚定到非要听到她声音，于是手指按在听筒，停顿片刻，再拿起。
“喂？”
“明小姐，与你通话真不容易。”
“龙，龙卷风？”
震惊之余，宛湾没生出另外什么失望，或者生气的情绪。是呀，她给过他电话。给过号码，就要打电话的，不然要去做什么？
“是我。”
“咳，张先生，”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做贼心虚，回头看衣帽间的方向，那里只有推拉门留下一道窄小的缝隙，宛湾语气又恢复如常，“不知你来电，有何贵干？”
另一端，龙卷风正坐在狄秋家最大沙发上吸烟，电话线被他扯出一段距离，绕实木茶几转半圈，听到有何贵干四个字，忍俊不禁，难得被呛到，咳嗽几声，信一睡得沉，晃晃身体翻了个身，倒是没被吵醒。
“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他声音好低，电话里一字一句都想让对方听清，又讲得慢，“只是想跟明小姐问午安，再问问明小姐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请她吃糖水。”
“点解请她吃糖水？”
“怕她昨夜喝太多酒，怕苦。”
宛湾确实喝不了一点点酸涩的液体，咖啡拿铁都要加糖，饮冻奶茶亦要多糖，不然要发脾气。
“我下午要拍杂志。”是一句回答，又像是抱怨。宛湾坐下来，坐在床上，以前没发觉床垫有这么软，她怎么都要陷进去。长发乖乖地垂下来，低下头看看，睡裙是过分短了，这样坐着，什么都遮不住。
“几时结束？”龙卷风的温柔更情不自禁，总是看到与宛湾相关的事情，他的心比他自己更清楚，他想她，想见到她，想闻到她，只是这样，与她共度一段时光，都能叫他安心。
如果他此时此刻的冲动要被他的宿命安上罪名，那大概是最坏的那个，惊鸿之下，名情难自已。
“我去接你。”
宛湾忘记自己是答应了还是未答应，她只是记得自己给出了最真实的反应。而后就是挂掉电话，Mandy来寻她，看她果然是没有去抹护肤品，连面膜都没有擦。拉着人坐到梳妆台前，擦擦洗洗，涂涂抹抹，左边瞧瞧，右边看看。时间飞一般的过去，换了条裙子便出门，先走专属电梯落一楼，出去又返回，再按客梯上十层。Anne开了间套房，灯光，布景都做好，也算是有心，这间套房主题正好叫珠光宝气。
是要质问的，质问明宛湾为什么把选好的衣服都退回去，Anne抱着胳膊，站在门口，见经理刷开房，开门，宛湾身着一袭藏蓝色暗纹半旗袍裙装，齐刘海略低于眉毛。头发用银发簪挽一个盘发，缓缓走进来，她高傲，却没那种盛气凌人；她高贵，又没将任何人拒之门外。屋内人都看着她，宛湾笑着走进来，先同Anne握手，说幸会，Anne小姐，百闻不如一见。
Anne暂时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说什么，竟先和宛湾握了手。
“孙经理，多谢，之后有事情再麻烦你？”
宛湾转身，给Mandy一个眼神，那边Mandy立即要送客，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真是宛湾的地盘。
门关上，宛湾从手包摸出自己的烟盒，六支，不多不少，取一根出来，抬起胳膊，手腕上惯常戴的镯子与串珠碰着响，谁都不回避，又逃出火机，点燃，吸气，再缓缓将余烟吐到另一边。没有人说话，任谁看到宛湾的一举一动，都是不忍心移开眼睛的。她离经叛道，又冷静自持，再开口，每个字都像安过咒语，不得不听，不得不信。
Anne张了张嘴，又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确实是有求于人。原本的气势一点一点收敛了，开口，先问明小姐好。
“你可以叫我Vannie，”宛湾莞尔，又转头看看其他人，“辛苦各位，我叫了茶点，放工后大家用过再走。”
又转头，看Anne，“我选了几套高定，珠宝还是用你的，拍几张看看，如何？”
只能拍了，不得不拍。衣服早被Mandy叫人都送回杂志社，一来一返赶不上时间，Anne僵着脖子点点头，也没完全放弃，先要看看衣服，再重新做妆造。
衣架上防尘罩掀开，清一色纯黑与纯白套装，黑色有上下套装，有大露背晚礼裙，有吊带包臀礼服；白色呢，有裤装，裙装，西服套装再配丝巾和礼帽。
“先试拍几张。”Anne最终给出了让步，不过她也在好奇，明宛湾到底有多大本事，如此自信，还带了点难以察觉的嚣张。
没有任何夸张的首饰，没有复杂的造型。宛湾半倚在檀木椅背上，长发如瀑，丝丝缕缕落在肩头，上身是金扣黑色裙摆抹胸，下半身露膝包臀裙，黑丝黑色高跟，双腿交叠，一手抬起来支撑脸颊，侧脸脖颈修长，让人不自觉去看那串缠绕颈间的绿色翠珠与耳钉。只露侧脸，淡妆却线条锋利，唇红齿白，欲盖弥彰。光影师凭感觉找阴影，暖光降落在宛湾身上，捉摸不清。谁都不知道，这张没有用到什么构图技巧与光影技术的近景将成为NUMBER十月刊的封面，而此时此刻，更没有人猜到，这张封面将火遍全港，她只凭三个钟头，就让NUMBER起死回生，还让整个时尚圈为这名字，为明宛湾疯狂。
收工，Anne要请客，宛湾是不留的，有人多嘴，问点啊？大小姐？
“有人要请我吃糖水的。”
她说这话，似她又不似她，应该这才是真正的她，而不是刚才拍杂志时候的她。Anne不再强留，递给宛湾一张名片。宛湾欣然收下，看一眼挂钟，叫Mandy安排接下来的事情，就要离开。
宛湾还穿着拍最后一套时候的白色裤装，穿过大堂，走出玻璃门，黑色露肩小衫穿在初秋的夜里略有凉意。
晚风徐徐，街灯闪烁，灯下，有人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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