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询问

那旁的曲子还在拨弦,点曲的人注意力却不算集中,低垂眼不知思索什么,过了半晌才继续听下去。

那花魁弹完曲,尤似生了好奇,主动问道:“贵客远道而来,实为不易,不知有何见教?”

秦览舒朗眉目:“在下有一件事颇为在意。”

“请赐教。”

他直白道:“敢问佳人,何时莅临苍郡,添彩于斯地?”

未料到是这句问话,屏风后之人分明顿了片刻,才道:“中兴三十年。”

三年前。

正巧是乌糜众兴时起的年份。

秦览摩挲着酒盏笑道:“听曲尤闻弦中意,佳人离乡三年,可是念乡?”

那花魁不知思起什么,抬手时衣袖轻略过琴弦,勾起一阵乐音。

“......不可兼得,但得失之间,小女子已有所悟,不敢劳烦君子再问。”

她前一句话说得极轻,只有坐的最靠屏风那头的秦览听到了。

他饶有兴致的挑起眉,提了兴趣,却未再追问,笑道:“心无挂碍,令人佩服。”

花魁未再回答,寂静的室内能细微的听到她浅淡的笑声,虽念乡,但却不悲切。

她尽了兴,又调试了几音,转了调,换成别的乐曲。

曲子不是名曲,很少见,应当是她故乡的曲——或许是在某处小镇,又是溪湖边。

琴音缓缓而淌,清越空灵,细腻绵长,像在用一根根弦音来勾勒出她所想描绘的画面。

那当是一条绕着不知名村庄的小溪,人们在溪边漱石浣纱,炊烟从一旁的山落下袅袅升起,枕石靠在河床的边上,用它安静的身躯护卫着这道舒悦欢流的溪,奔向远方。

一曲终,秦览无他事需问,屏风又显花鸟之色。

乐音余绕,冷风拂过,萦绕的迷香都散了边,像她所弹奏的那空泛的曲调,一起卷着去向皎洁的月夜处。

那儿好像不曾有人所待。

知州是宴请的主人,不过不知孟峥又或是萧映竹同他说了什么,在晚宴开场后,人就没了影。

像是在避嫌。

他管制苍郡的事情不力,朝廷那儿兴许是在勘察他的业绩,等待着这一阵的动乱过后,在依次去判这场里边所牵连涉及到的官员。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不急于一时。

筑玉亭的服务与私密性做得很好,整场下来没有过多的无关人员来打扰。

饭菜备齐,色泽诱人。

稻米香归香,可这场宴请的重中之重即是方才的花魁,而聚餐,只是一个明显不过却又鲜少有人知的幌子。

现下已无外人,也便可抓住时机,稍许过问几句彼此的想法。

秦览晃了晃从于鹤带来的酒水,垂眼看着清亮的液体在灯火下透出细碎的影子。

“诸位觉得如何?这位可是花魁本人?”按着溪枕所说的模样,这当与本人无异。

说来话长,下午在姜念走之后,几位也就不约而同的聊了关于朝廷内部与苍郡近期的密切之事。

昌德帝除去命令孟峥清扫残党外,常年驻守边疆的三皇子孟灏即将回归京城,成为这次防守洹国的首将,率领军队守卫前线,必要时为进行攻打的首要人选。

时间迫在眉睫,那边孟灏与其他将军交接之事儿的事情刚传来没多久,即说明着东澜那边又有变动了,这儿负责事件核心的几人倒是慢悠悠,一点儿也不紧张,仍然按着自己的步调走。

而与苍郡有关的事情,譬如当今的花楼花魁即为乌糜众所选出的神女。

即是当时埋伏在苍郡常年做乌糜众细作的人探听出来的。

这件事先是传到了玄圭与溪枕那旁,随后又由玄圭汇报给了萧映竹听。

毕竟这事只是细作一人所传言出来的,其余内部经过一概不知晓,因此这事为真为假还有待商榷。

即便溪枕之后与于鹤说了些什么目前暂不能提出的事情,让于鹤相信了。这旁的萧映竹和孟峥可没有那么多关联,也就不会那么好过关,而是要亲眼确认了。

同知一事快出分晓,溪枕心里有其他的考量,但再拖延也就是一两天之事,因此他做了担保。

这次来筑玉亭,老板能请的人是不是当时他在神女会上所见到的同一人,他一问便知。

因而将几个问题给了秦览。

秦览从溪枕私自行动去找于鹤时,就知晓他这儿有何猫腻,现在也便配合着,一步一步跟着溪枕的思维来走,应着他的要求做了。

眼下那名花魁所回答的,与溪枕所说的没什么差别。

众人将注意转到溪枕身上,姜念也从包里暗戳戳拿出了本子记点儿东西,那自制的笔还未按出芯,四周却忽落得分外宁静。

耳边忽旁只闻包厢外边楼下的笑语声,她困惑抬起头,停下手中动作。

在花魁演奏时还凝神倾听的溪枕不知什么时候走神了,长而细密的眼睫低垂,挡住眼中杂绪。

阴翳浅淡覆在他的眉目,联想起方才隐隐约约的点桌声,姜念瞬间明悟。

包厢内人多,此刻说话必然引人注目,她在众人面前迟疑一瞬,还是问出了声:

“官人,你曾经可会乐曲?”

“......”

其中的两个字似禁忌,溪枕如触电一般恍然回过神,蹙眉极轻地看了她一眼,视线丝毫不拖泥带水,就像只为确认是否有说这句话的人一般——不管是谁,仅要能见到发言人就足够。

瞥来的那抹眼神中包含的情绪极为复杂。

姜念在接下来记录笔记的时候,脑海中一直放映着刚才溪枕所看来的那道目光。

沉思,困惑,犹疑猜忌之后,回眸而来所带的情绪,竟名为思乡。

他在应什么词而产生了这种情绪?

是她所说的乐曲,还是她所问的那句话.......又或是仅因与那名花魁所演奏的曲子有关?

“这间阁楼老板所请来的人,与当日拜见神女会的神女为同一人。”

“至于凭据。”

溪枕鲜妍的面容浮上些神伤,待姜念定眼细看,又空无一无。

“同萧国公所讲,待同知一事告结,下官再与诸位细说。”

如颓败艳花。

姜念瞧着溪枕的五官,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这个词。

“那这神女岂不是本就为洹都人?为何会被乌糜众选成神女?”

在未战乱的年代,洹国百姓富足,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去莫名其妙投奔到战败国那儿去的。

“嗯。”

有他人在场,溪枕不好细说,只能不经意揭过。

“那今后可需专人前去盯梢?”

孟峥不觉明理,他负责的事务仅为苍郡核心事件的一角,知道的消息并不多。

于鹤淡淡回:“我已派人前去隐处看守。”

“如比便好。”

话题好像就到此了结,那神女可疑归可疑,不过有关她的讯息实在是太少,只是到了苍郡本地,亲自召了她问话,才能确认出一点身份。

她信息藏匿的实在是太好了。

这应该是让人有所愁容的,毕竟极大限制对乌糜众的控制,可在这沉寂的氛围中,却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他不紧不慢地拾盏啜饮杯酒,似笑非笑地望向溪枕。

“这便是你所算好的?”

萧映竹意有所指。

面色有些许阴翳的溪枕循声回头,那颓散落一地的残花吸饱了血,又娇艳的开了。

他弯弯眼,成为一副如常的样子。

“这可不好说,下官非神仙......仅是人间长情罢。”

溪枕的声调绕指柔,像软绵的花。

但这看似轻抚柔和的花里又暗藏着冷锐,其冰凉细小的锋刃能够钻入人的暖和衣袖,通过千万数亿条神经元,直抵达人类最需保护的脆弱心脏。

姜念对溪枕所说言语即表达的意思一点也不理解——这可能只有身处其事之人才能了解,比如萧映竹,但这也不妨碍他的这句话能触动到她,话语所经之处,都泛起了一身的凉意。

到达心底时,甚至似被针刺痛般隐隐难受。

姜念自觉自己不是什么多情之人,更不可能与他人容易产生出共情,她所最为怀念的,也仅是远去的时代而已。

气氛安沉。

他们言谈时,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

不是无话可说,也不是无话可问。

仅仅是给彼此一些思索,调整心里所想因某物发生变化,或是警醒自己立场和判断的时间。

他们不是敌人,也就该如此和睦,更没必要刀剑相向。

这个时候了,再做这些蠢事,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宴请的时间并不长,仅是一个时辰便散。

出来时天色全然是黑。

姜念拢起衣裳,余光瞟到萧映竹站在筑玉亭的前边与秦览交谈,不知是提到了什么事情,秦览的神情中竟有些揶揄。

她是在众人皆行之后而行,因此会晚他们几步。

眼下刚出筑玉亭的大门,站在层层阶梯上望下眺望。

这儿的布局有经过官员刻意的划分。

高处为贵族,低处为平民。

病疫肆虐,苍郡却因这处划分,产生天地之差。

城门口的平民区,皆为生活普通百姓,再往旁边扩散开,为贫困穷人所栖居的旮旯地。

近期因为方便行医,将外来聘请的医者安顿在城门那一块,方便平民区的百姓到达。

而那些最易受感染的人们也便蜂拥到那处,蹲着讨些药材,幸运的从医者那儿看了病,也就随地一趟,当作休息了。

天地为家,有地睡就行,睁眼还能行个方便,即便是巡城使来了,如鸟兽散一阵后又回归到了原来的地方歇着,自是不去在意巡城使所说的什么“市容市貌”。

然而,城市的另一面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姜念所站的楼房位置高,放眼望去能看到满街的一片灯火,虽寂寥,却也犹如黑暗前甜蜜安睡的梦。

繁华与破旧仅隔着一道街,这就将贫困与富裕划分成两端,以做心中示警,规矩着阶级不容界越。

夜风穿堂而来,撩起耳边鬓发,姜念听到风中从不远处歌楼刮来的欢声笑语,视线一转,孟峥那漂亮又恣意的眉目落入了视线。

他方才像是顺着她看的视线所望去,现在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从那处收回了视线,手里拿着从腕上摘下的珠子,看着她似笑非笑,有意无意的在台阶下某人的面前挑起话题。

“医女见这副市容,可有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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