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阴雨将沈家修建的宅院浸得发霉。沈志宗下葬未至一月,老太爷便呕血了,大夫说是肝郁化火,血不归经。
沈德珩忙将药碗凑到父亲唇边:“大哥已经走了,您得顾着些身子。”
沈伯寅枯瘦的手猛地一挥,药汁溅在锦被上,洇开一片褐色的污渍。
“没出息的东西。”他睨着沈德珩,“你大哥在你这个年纪,早就能扛起半个家了。去年账上的亏空查到现在都没个说法,若是志宗……”
沈德珩低头用袖子去擦被褥:“儿子愚钝,自然比不上大哥。”
“如今沈家就剩你这个不成器的,舒蓉倒是有志气,可惜是个女儿身。看见你就想起我沈家后继无人。”
沈伯寅翻身面朝里墙,满室药香中,瞧见远处走来的两人,强撑着支起身子:“逾晟,到爷爷跟前来。”
随着脚步靠近,沈逾晟闻到浓重的药油味,混着若有若无的血锈味。
“爷爷。”他乖巧地唤道。
沈伯寅粗糙的拇指抚过他细嫩的脖颈:“逾晟,从今天起,你要学着做撑门立户的男子汉,要学会懂事,不要让妈妈操心。”
他的喘息越来越重,喉咙里滚着痰音:“你要像你父亲少时那般……那般……”
剩下的话被一阵咳嗽打断。
沈伯寅佝偻着背,青筋在太阳穴上狰狞跳动,仿佛下一刻就要呕出血来。
沈德珩默不作声地递上一杯温热的参茶,可沈伯寅只是扫了一眼,便抬手推开,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
“爸爸小时候是什么样的?”沈逾晟轻声问。
“他啊……”像是点燃了一盏微弱的灯,沈伯寅的眼睛亮了下,“和你一样,不爱说话,却把什么都看在眼里。”
沈家最初不过是北城一个小小的营造作坊,接些修修补补的零活,连间像样的铺面都没有。沈伯寅是个跑工地的泥瓦匠头儿,整日灰头土脸,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石灰。
沈志宗十四岁那年正赶上酷寒,沈家刚接下一处宅院的翻修活计,偏偏沈伯寅在这节骨眼上染了风寒,高烧不退。
工钱还没结,家里连请大夫的银钱都凑不齐,只能去药铺赊些草药回来熬。
厨房窗户纸被风撕开几道口子,冷风裹着雪渣子往里灌。小志宗天不亮就爬起来,裹着旧棉袄摸黑去生火熬药。
灶台是按大人身高砌的,他够不着,就搬来工地用的矮木墩垫脚。
有一回,他踩着结了霜的木墩打滑,整罐药汁泼了满手,烫出的水泡第二天就冻成了紫黑色的痂。
“他……哭了吗?”沈逾晟从不知父亲手上还有伤疤。
沈伯寅摇头,银丝在光下微微颤动:“你父亲啊,他连眼眶都没红一下。后来我发现这伤时,药渣都结在皮肉里了。”
“那为什么不喊疼?”
“他说,父亲病着,不能添乱。”
窗外的雪光映进来,恍惚间,沈伯寅又看见那个寒冬,小志宗蜷在榆木小凳上,就着飘雪的月光给他念《论语》,说最喜欢“克己复礼”这一段,将来就做沈家的家训。
“有天半夜,我突然馋冰糖葫芦。那傻孩子,穿着单衣就冲进雪里。”
沈逾晟问:“那他买到了吗?”
沈伯寅的浊眼里泛起水光,突然笑了:“他在雪地里走了大半个城,最后在一个打更的老汉那里讨了几颗冰糖,回来自己熬糖浆,用山楂做了串糖葫芦。虽然样子难看,但我吃得很开心。”
房间里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沈逾晟盯着自己干净的手掌,那里既没有冻疮,也没有烫疤。
“逾晟。”沈伯寅抬起手指,落在沈逾晟的腕上,“你父亲走得早……沈家往后,就得靠你了。”
他颤巍巍地朝尹煜柃动了动手,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两人的手叠在一起,像是要把所有未尽的嘱托都烙进这交握的温度里。
“逾晟。”他盯着孙子的眼睛,一字一顿,“护好你母亲。”
沈逾晟的指尖轻轻一颤,低垂着眼睫,喉间滚出一声极轻的应答:“……嗯。”
沈伯寅欣慰地点头,从枕下抽出一封火漆封笺,不由分说地塞进尹煜柃手心。
“父亲三思!这不合——”
“德珩!你要我现在就叫律师来念遗嘱吗?”沈伯寅猛地咳嗽起来,迟钝地下床,转向满屋子的人,拐杖重重敲在地上,“都出去!我有话要同煜柃讲。”
父亲葬礼那日沈逾晟便不知爷爷找她有什么事,只知道她回来时心情不佳,便站在原地不愿离开。
尹煜柃点头示意,见沈逾晟慢吞吞地离开房间,看着床头上冒着热气的参茶,将碗递过去。
“志宗临走前……同我提过你们的事。”沈伯寅徐徐接过,指腹摩挲着碗沿,“那孩子到最后,最放不下的还是小晟,到死都在担心小晟无人照拂。”
尹煜柃蹲下身整理药箱,语气平静:“逝者已矣,您保重身子要紧。”
沈伯寅抬眼看她,问:“我上次提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老爷子,沈家门楣贵重,何必……”
“季姨都告诉我了,你怕小晟读书伤眼,每日去折腊梅,摆在书房里。”
尹煜柃捏着药箱扣带,沉吟片刻,才淡淡道:“顺手罢了。”
“三百多天,日日顺手?若真只为那份契约,你何必费这个心?”话音刚落,老羊皮袄“簌”地滑落在地,沈伯寅双膝一屈,竟是要跪。
尹煜柃急忙去扶,摸到嶙峋的骨头,皮肤冰凉得不似活人。
沈伯寅执拗地沉下身去,膝盖砸在青砖上,抬起头,浑浊的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滑落:“姑娘,我沈伯寅这辈子没求过人,今日我在此恳求你,留下来照顾逾晟,沈家的钱随你开销。待他成年,去留由你。”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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