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间别歪的木筷,还留着方才抓狂的证据。
季姨低头掩饰嘴角的弧度,离开听见身后又传来压抑的哀嚎。
壁炉里的火光将那个时而抓耳挠腮、时而念念有词的身影,放大成墙上跳动的皮影戏。
沈逾晟写完最后一道数学题,借着拿书的由头来到了客厅,在胡桃木书架前放了把扶手椅取书。
“要帮忙吗?”尹煜柃问。
“不用。”
“……行,别摔着。”
卫衣的抽绳悬在空中轻轻摆动,沈逾晟踮起脚尖,终于触到《朝花夕拾》的书脊。
他盘腿坐在尹煜柃边上,奶白色卫衣的帽子在脑后鼓起一个柔软的包,低头默读,额发在台灯暖光里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
“眉头都要打结了。”尹煜柃放下茶杯,轻轻点了点沈逾晟的额头,“遇到什么难题了?”
“就是……”沈逾晟答,“有些地方看不懂。”
书页的边缘微微卷起,显然已经被翻过多次。
尹煜柃往他身边挪了挪,看清书页内容,眉梢微微扬了扬:“鲁迅的散文集?这对小朋友来说确实深了些。”
沈逾晟皱了皱眉:“我念初中了。”
她忍俊不禁:“那请我们的小学者说说,读到哪里了?”
“这里说我其实是不喜欢猫的。”沈逾晟手指停在其中一段,“可后面整整两页都在写猫怎么偷鱼,我不明白。”
“你看。”尹煜柃指了指,“这里他表面上在写猫,实际上是在讽刺那些像猫一样的人,谄媚时撒娇,凶残时抓人。”
沈逾晟徐徐看向她:“就像你。”
“我?”
“父亲在家的时候就温声细语,父亲一走就说他坏话。”
有次他下楼,看见尹煜柃对着玄关镜反复调整嘴角,先是一个标准的三十度微笑,又换成更柔和的十五度,最后定格在某种介于两者之间的弧度。
她甚至用指尖轻点脸颊,像是在确认肌肉的走向。
他还好奇她这么做是为什么,转头就看见她冲沈志宗笑,那叫一个灿烂。
有时沈志宗在家一整天,她就跟季姨学一整天的各种技能,沈志宗离家后的瞬间,她就踢掉高跟鞋,瘫在沙发上嘀咕:沈志宗这个老古董……
她总爱用这种带着鼻音的腔调抱怨,尾音像沾了蜜的蛛丝,黏糊糊地缠在空气里。
说坏话的模样,倒更多了几分夫妻的甜蜜。
“……聪明。”这小子观察得倒是仔细,尹煜柃说,“鲁迅最厉害的就是这种指桑骂槐的写法。”
尹煜柃还是忍不住想,她平时表现得那么明显吗?沈逾晟都看出来了,不会沈志宗那会儿也知道,她冲他笑完完全全只是为了催工资吧?
好歹也是夫妻……她突然觉得沈志宗那时说的对,她好肤浅。
“那为什么你骂他,平时还要冲他笑得比收到礼物还开心?”
“这叫成年人的社交礼仪。”尹煜柃用同样的语气回答,轻轻弹了下沈逾晟的额头,“等你长大就懂了。”
他们夫妻之间的情趣沈逾晟倒也不是很想懂,好半晌,才换回最初的话题,问:“你以前也这样读书吗?”
“是啊。我第一次读时气得把书扔出了窗外,因为完全看不懂。后来被人捡回来,一页页讲给我听。”
“……谁讲给你听的?”
“是位……很会讲故事的人。这些不重要。现在,轮到我来当你的解说员了。不过……”
沈逾晟看着她,并不说话。
初到沈家,他总是离她远远的,吃饭都要磨蹭半天才肯上桌,就连餐椅都要反复确认与她的距离,才肯慢吞吞地坐下。
尹煜柃捏住他的脸颊,向两边轻轻拉扯:“我的解说费很贵,所以以后见到我,你别总是板着脸,笑一笑,知道吗?”
即便仍比不过他的生母,但她想,哪怕只在他心里占据一点重要的份量,也是好的。
-
晨光尚未浸透窗纱,陈叔已穿戴整齐在庭院里擦拭车子。
“难得周末,陈叔怎么起那么早?”尹煜柃端着咖啡杯站在廊下,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微蹙的眉尖。
陈叔手里的麂皮布擦过后视镜,答道:“小少爷先前跟我说过,今日要去参加同学生日会。要我送下他。”
她点点头,出门前叮嘱沈逾晟玩得开心些,记得祝朋友生日快乐。
沈逾晟笑着答应下来。
夜色寸寸浸染,整栋宅邸沉入睡梦,唯有一楼那盏青铜落地灯亮着。
尹煜柃倚在沙发靠垫上,修长的双腿交叠,足尖悬着的缎面拖鞋,随着阅读节奏轻轻晃动。
忽然,书页上的专业术语化作某个有趣的发现,她的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浅笑。
见她看得认真,沈逾晟放轻脚步,悄悄地回了房。
午夜时分的厨房被顶灯照得通明,尹煜柃从松散的发髻中抽出钢笔,长发在腰际荡开。
她轻甩头,将头发重新固定好,发现门边的身影。
“生日会好玩吗?怎么那么晚才回来?”尹煜柃旋开燃气阀,蓝色火苗噗地窜起。
“我们没在玩……”沈逾晟绞着衣角。
“那就是生日会结束后你不想回家,又一个人在外面玩了很久咯?”
沉默在厨房里蔓延,只有水龙头滴水的声音。
沈逾晟平时在家里闷久了,难得出去一回,贪玩些她也理解。
“妈妈不反对你出去玩,”尹煜柃俯身调整火候,真丝睡袍的腰带垂落在流理台边缘,“但熬夜会抑制生长激素分泌。”
她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发顶:“就永远只能这么高了。”
沈逾晟的卫衣领口还沾着夜风的凉意。
他只是转身,伸手去够吊柜里的玻璃杯:“……我想喝水。”
瓷杯相碰的脆响暴露了他的慌乱。
尹煜柃单臂撑着大理石台面,深表怀疑地看着他,帮他取下水杯。
姑且不同他计较。
她故意将洗好的玻璃杯在指间转了半圈:“上次买的荞麦面放在……”
话音未落,沈逾晟已经像上了发条的玩具兵,机械而急促地点头,帮她去寻。
他拉开收纳柜的动作太急,撞得里侧的调味罐叮当作响。
尹煜柃从调味架上取来油盐,身旁窸窸窣窣的动静平息后,左手向后摊开等着接面。
半晌,掌心只接到一缕穿堂风。
转头,沈逾晟把那包面搂在怀里,活像抱着传国玉玺,没有半点给她的意思。
这是要造反?
尹煜柃慢悠悠直起腰,四指并拢朝他勾了勾,唇角弯出标准的谈判式微笑,示意他乖乖交出来。
沈逾晟固执地摇头。
这一刻,她突然理解了什么叫万死不辞。
就是……斗智斗勇每一天,就算被气死一万次,带娃的活也不能辞!
“沈逾晟……”她闭了闭眼,在心里疯狂默念:亲生的、亲生的、一定要当是亲生的……
此时,沸水翻腾的白雾在两人之间氤氲开来。
沈逾晟突然说:“我想帮你下面条。”
那股即将喷薄而出的气焰被恰到好处地平息,尹煜柃慢条斯理地打量着他:“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家小少爷居然知道孝顺妈妈了?”
沈逾晟沉默地捏着一卷挂面往锅边靠。
尹煜柃提醒:“小心烫。”
可他像是没听见,依旧垂着眼睫,唇线抿得平直。
空气变得有些滞涩。
不对劲。
尹煜柃心头一跳,以为是刚才逗过头惹他不高兴了,忙伸手胡乱揉他脑袋,又捏着他的脸往两边扯,甚至挤眉弄眼地做了个丑兮兮的鬼脸。
沈逾晟的头发被揉得乱糟糟的,像只炸毛的小动物,依旧没吭声。
“笑一个嘛。”她的指尖蹭过他的耳尖,声音不自觉地软下来,“妈妈错了还不行?”
沈逾晟轻轻别过脸。
尹煜柃忽然有些拿不准了。
为他倒完水,她的掌心贴上玻璃杯,确认温度是否适中。
身后传来撕开包装袋的声响,她正转身准备将水递给他,他也正想开口和她坦白些事情……突然的,面条瀑布般从空中滑落至地砖。
厨房陷入诡异的寂静。
尹煜柃望着地上那摊蜿蜒的面条,从他手中拎过空空的包装袋——大概是他没弄清正反包装,把口子拆反了。
“沈、逾、晟——”
“我……”他的声音哽在喉咙里,手指揪着包装袋残片。
“去给我把扫帚拿来。”尹煜柃佯装生气地压低声音。
地砖上散落的面条弯弯曲曲,像极了他此刻乱七八糟的心情。
沈逾晟张了张嘴,要解释什么,最终却只是垂下头,退出了厨房。
尹煜柃望着他的小小背影,终于撑不住弯下腰来,捂着肚子,掌心抵住嘴唇,噗呲笑出了声。
沈逾晟却在走廊阴影处停住脚步。
月光透过彩绘玻璃,在他脚边洒下一地支离破碎的色块。
他回头望去,她弯腰收拾残局的背影被灯光勾勒得那么单薄,那些细瘦的骨骼轮廓,在光影交错中脆弱得像是随时会碎裂的琉璃。
“给……”他递出扫帚,塑料柄上全是汗湿的指印。
“时间不早了。”尹煜柃接过,语气如常,“洗漱完早点睡。”
沈逾晟没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明天……可以来接我放学吗?”
“怎么……”尹煜柃的视线从他沾满灰尘的衣角开始一寸寸往上爬,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瞬间凝固了。
校服下摆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像是被人狠狠拽过,边缘还黏着已经发硬的奶油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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