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截云从来不信巧合。
净琉璃法宫里,谁最不想让他死?
……
阿迟,一定是阿迟!
他没法亲自露面,只能派来牧童,送来这件外袍,打乱陆展的审讯节奏。
哪怕……哪怕只是为了问出墨麟符的下落,才帮忙保他一命。
阿迟,阿迟。
燕截云嘴里含着这个名字,竟和那孩子一样,从这浓黑的夜里尝到了甜。
*
与此同时,陆展脸上肌肉抽动,怒火几乎喷薄而出:
“燕截云!你敢阻挠三问台办案?”
燕截云站直身体,不动如山。
“陆掌问办案,就是对一个无辜稚童动私刑?案情悬置,陆掌问不问疑点,反要拔人舌头,这便是三问台的本事?”
赵无咎脸色铁青,沈妙玄也蹙紧了眉。
陆展的举动,确实过火了。
片刻后,陆展收起朱印拘文,手一挥,三问台的人就从殿外冒了出来。
“再搜崖底,这孩子一并带走。”
沈妙玄当先一步,牵住了牧童的手,冷冷道:
“此等大事,昭武卫自当同往。”
陆展根本没正眼看她,只隔空点了点燕截云:
“你留下。天亮前,本官要看到你的供词,一字不落!”
没想到,燕截云仍旧不怕死似的,忽然开了口:
“陆掌问如此心急物证,何不亲自去看看那和尚的尸体?”
陆展正欲离去的脚步猛地收住,他沉默了几息,才挤出声音:
“一具烂肉,有何可看!管好你自己的供词!”
说完,他疾步走出了大殿,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赶。
*
陆展的人一撤,佛殿重归沉寂。
燕截云没去找劳什子笔墨写口供,而是独自返回了内坛。
此时,慧明的尸身已被抬回他自己的僧舍停放。
先前太多人在,不好仔细搜查,眼下是个好机会。
要想摆脱替罪羊困境,必须被赶鸭子上架。
燕截云叹了一口气,认命地蹲了下来。
这里是慧明生前常驻之地。
日常祭香、打坐、抄经,痕迹密布。
越是痕迹繁复之地,越容易将真正重要的线索掩埋其中。
倏忽,目光在案角定住。
一截残香静静地躺在香案下,长不过指节,燃痕极短,尾端却透着淡蓝色。
颜色诡异,气味亦微妙,苦而不辛,冷却不散。
燕截云捻起那截香,触感略带油性。
稍稍一捏,香屑应声碎开,其中夹了一抹极细的白砂。
这是?!
燕截云倒抽一口凉气。
他伸手自甲衣内层取出一只玄铁小瓶,六棱柱状,里头藏了一撮淡蓝色香灰。
是他从北疆带回来的净离灰。
燕截云倒出瓶中的净离灰,放在香案上,将新拾得的香屑小心混入其中,然后揭开水囊瓶口,慢慢滴入一滴清水。
水滴缓缓收缩成珠,贴着香灰凝然不动。
片刻后,水滴化雾,悄然散开——
留在内坛的残香,是净离香!
净离香天生排异,留下的灰烬同样如此。
若是其他香灰与之相融,再加入水滴,会被立刻分离出去,绝不会化雾散开。
凉意攀上了后背,燕截云收回玄铁小瓶。
照痕之术,唯有极爱之人方能在彼此身上留下印记。
一旦结成,便如附骨,难解难除。
按理说,要剥离照痕,需两人同时在场,由术士主持,心念俱断,方能两清。
可若有净离香在手——
即便只一人,也能强行斩断情丝。
只是,反噬极重。
稍有差池,轻则神识错乱,重则暴毙而亡。
燕截云垂眸沉思。
若慧明死前燃的是此香,那便说明他当时正在试图剥离照痕。
而这一过程,显然并不需旁人在场。
这与太子妃“失情杀僧”的说法,根本相悖。
若太子妃是照痕的另一方,为何不与慧明共同断情?
除非,留下照痕的根本不是她!
昭武卫的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
今日之变,不是太子妃,是慧明。
燕截云心念一转,正要再去僧舍瞧瞧慧明的尸体,忽然停下了脚步。
几息后,有人推开了内坛的那扇后门。
*
门没关严,夜风掀开一道缝。
墨迟倚着门,神情散漫,眉眼一派冷淡,看不出喜怒。
“外头全是布防,你怎么进来的?”
墨迟嗤笑,就凭他们?
他脚下一转,径直入内,话里带着惯常的刺:
“得罪了三问台,看你以后还怎么升官发财,要不是——”
话未说完,他自己便被噎住,像意识到不妥。
燕截云却看得清。
人往前凑了半步,没皮没脸道:
“昭武卫全营都没赶上趟,你那牧童倒好,偏挑我被看押前送来线索,还骗走块麦芽糖。阿迟,救人救得这么敷衍,下回不如直接把袍子给我,我也好顺道跪谢。”
墨迟冷冷盯着他,燕截云心虚了一瞬。
“你怎么会有太子妃的外袍?”
“要你管?”
烛光晃动,映着墨迟紧抿的唇线。
“想甩开三问台,就去慧明僧舍翻翻。你死了,墨麟符的下落没人再知道。”
光影落在墨迟脸上,眉宇间那点倦色挥之不去。
燕截云眼角一偏,不动声色瞥他肩头,很想问问隐伤是怎么来的。
但他到底没问,只轻轻收了视线,说给自己听似的:
“你就是舍不得我死。”
墨迟脸色骤变,袖风猛地扫落桌上香灰。
“燕!截!云!你这条贱命,死一千次我都懒得看!”
“那你今儿帮我做什么?”
墨迟气得一甩袖,撞开门扇便走。
方跨出门,忽又背对着冷声道:
“你的命是我的,轮不到姓陆的动手!”
燕截云立在原处,分明露出笑意。
墨迟回头看他,眼里有寒光,又被忍了下去,头也不回,留下一地冷香。
风从门缝掠入,带着山雨欲来的潮意。
燕截云静了片刻,目光落在门口那道缝隙。
嘴硬心软的脾气,是一点没变。
这时,一名昭武卫蹑手蹑脚溜进了内坛。
燕截云认得他的脸,是跟在赵无咎身边的。
那人仿佛怕惊动谁,说话只敢用气音:
“燕掌钥,赵大人喊我来提醒你,是三问台做主将慧明住持的尸身挪去僧舍停放的。”
三问台做主?那就是陆展的意思了。
尸身停在此处内坛,并不妨碍勘察,甚至更方便些,为何非要挪去僧舍?是怕惊扰亡魂?剥皮手陆展有这么好心?
道谢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那人生怕被三问台的人撞见,忙不迭跑了。
燕截云哭笑不得,随即穿过后门,朝僧舍方向绕去。
*
慧明的屋门虚掩,木闩歪斜,似是匆忙推合,未曾落锁。
燕截云推门进去,立刻嗅到一缕极淡的净离香。
味道不新,应是藏了许久,气味还没散净。
地面扫得干净,连蒲团都擦洗过,案几空无一物。
慧明是个极讲规矩的僧人,屋内陈设整齐异常,连砚台也盖着布巾。
唯有书架最上层,那本《净琉璃心经》歪得不太自然。
燕截云取下书卷,果然发现中间夹着一本薄册。
封面泛旧,纸页不脏,像是常被翻阅。
他打开册子,眼角一顿。
册子用的是北地书体,他认得。
昔日在北疆服役,给人做过三个月抄写工。
天天跟一群胡子老头儿对着发霉的译本喝咸马奶,没白遭罪。
他坐下,借窗外月光,一页页读。
前几页只是佛门常例。
斋戒、诵经、早课、夜寐,规矩得显然是抄给外人看。
真正藏着东西的是中段,字迹突兀潦草,像强压情绪硬撑着写完。
……
“既入佛门,便不该留它。”
“名字既弃,则昔日应斩。”
“法号慧明,不问过往。”
……
旧书签从纸页间滑落,无声无息。
那是一枚手工削成的竹片。
边角磨痕清晰,压花未褪,墨迹在月光下显得黯淡——
【曾得君心一寸光,便胜浮世最长情。】
落笔轻浅,背面只写了四个字:某某赠裴望舒。
原该是六个字,最前头两个字应是这句诗的作者。
然而,经年累月的抚摸,那两字已彻底模糊,根本看不清。
凭借还算不错的记性,燕截云确信从未在僧籍中见过“裴望舒”这个名字。
慧明入寺近十载,所有记录只写法号。
裴望舒——
或许那是他的俗名,不见于任何官牒,却被人如此写下,赠予他。
藏在佛门数年,未付一炬。
可他最终还是想抛弃它,不惜以净离香为引,剥离照痕。
为何要走到这一步?
舍名、出家、断情,所斩的到底是什么?
太子妃又扮演了哪个角色?
燕截云想不透。
他将书签夹回册中,望向佛龛。
可还未等翻下一页,院中忽传来轻微脚步声。
来得轻微,不似僧人。
燕截云当即将册子掖入袖中,身形一闪,伏上梁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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