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来驾车平稳,棕褐色的老马晃着肥硕的屁股,慢慢悠悠地走在雪地里。
周衔思撩开帘子眺望后方,天地间早已连成一线,黎奕的身影终于在原点被地平线所吞没。
宝来故意走得慢些,还不忘打趣周衔思:“公子是想小侯爷了?”
孙文素也看向帘外,眼中满是担忧之色:“相见容易别时难,此去徽京,不知要花上多少时日。”
此去徽京,孙文素央求与周衔思一道回京。孙文素弃了皇后之位,就是背弃了孙家,如今孙辅再无往日意气。
黎明清也是央求过孙文素留下的,但孙家女,何尝出过胆小怯懦之辈?
与黎明清义无反顾的来到疆北,已经是孙文素人生中做过最离经叛道的一件事了。
“昨日你与老侯爷说了什么?”周衔思问孙文素。昨日黎敬天气得不轻,今日告别时再看气性已然消散不少。
孙文素神情和善:“安国武侯是个好父亲,安国武侯说到底无非是担心一双儿女,明清性格单纯执拗,认定道理就不松手。我告诉老侯爷,他爱护明清,我亦如是,无论朝中风雨多大,我都不会将明清卷入。”
大元如今是漏风的墙,偏又逢国运不济,内忧外患,上次的三十万两是赵佻剥了魏申禄的皮才扒下来的银两,如今就算安国武侯亲自出面,也不见得会再有一个魏申禄。
孙文素陷入沉思:“明清有个好父亲……”
——若安国武侯是她的父亲,那他定不会将她嫁入宫中。
周衔思打开黎奕送给她的疆北地图:“相比我,你的双亲好歹还活在这个世上。”
是啊!起码她的家人还活着!
孙文素抹了眼角的泪,看向周衔思。
朱砂笔悬空在地图上方,周衔思看了又看,始终无法下笔。
孙文素看着周衔思手中的地图,推测道:“你想在疆北建立商道?”
周衔思被叫回了神:“你如何看出来的?”
“你的起点落在跑马圈。”孙文素指尖落在地图上,“跑马圈是疆北和赛坎之间的老商道了,大元闭锁,多是木里和赛坎的商人互通。姑母在世时曾说过,她年轻时跑马圈的井肆熙熙攘攘,来往的商人络绎不绝,就连羌渠的人都会特地赶来交换货物,好不热闹。”
“我想让大元重开商道。”周衔思惋惜,“可惜跑马圈如今山匪林立,当地豪绅勾结官员,以典贴为名把控土地,抵押转让,几方势力鱼龙混杂,朝廷要想清理,得费不少功夫。”
“不妨改道。”孙文素拿过周衔思的朱砂笔,在地图上画了一条与之相反的路线。
孙文素握着笔,看向周衔思:“山匪多聚集在鹤山,如果我们反其道而行,在勒岭开辟如何?”
“可是勒岭是赛坎人的地盘。”周衔思不是没考虑过勒岭,只是勒岭是塔尔木的营扎地,万一赛坎的探子混进了商道,岂不是得不偿失。
“此役过后,大元元气大伤,赛坎岂能好过?”孙文素垂眸,提起故人,不禁暗自神伤,“姑母曾说她年轻时与老狼王坐在草原上把酒畅饮,二人谈及两地的未来,若有一日,两地百姓能不再为了战争而流离失所,过上平凡富足的日子,那才是她心中的大元。”
“只是……”孙文素面露难色,“开辟新商路又何其困难,我实在想不出朝中有谁能担此大任。”
“我心中倒有一人选。”周衔思抽出新纸,换上蘸墨的狼毫笔,在纸上挥洒。
“宝来!”周衔思匆匆写罢,将信件折好,递给车外的宝来,“到最近的驿站记得停歇,替我将这封信寄给信上之人。”
“这次回徽京,我同你一道见八王。”孙文素看向周衔思,清亮的眸子里满是坚定,“我听父亲的话,嫁入后宫过着浑噩的日子,将孙家荣辱系我一人身上,可是只有我明白,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周衔思面色一怔,随即释然:“既是太后的遗愿,自然由她最亲近的人来实现。”
周衔思在孙文素画的路线上又标了几个点,盘算道:“要是能在明年开春之前将新商道开辟出来就好了。”
铅云低垂,马蹄踏雪,宝来加紧了步子,溅起一地的雪泥。
*
靖州暖意熏人,虽已过伏,但热浪却未消散。
霞散月沉,秋风打新枝,疏雨滴梧桐。
夏槐宁由碧水楼的小厮领着,走过修竹茂林,池水索回,经过雕花窗格间,径由西廊转入春歇间。
雅间一开,周衔思正坐屋内。
“靖州不过州县,酒楼却不输徽京。”屋内有古琴,夏槐宁指尖轻抚,“我以为疆北日子不好过,没想到你会约我来这种地方。”
碧水楼比起徽京的瑶光楼不分轩轾,同样的碧瓦朱甍。
“听闻你不在徽京,想着这次回来得见一次你。”周衔思神色不改,“靖州是魏申禄的老家,碧水楼的魏申禄的产业,我报了八王的名讳,小厮说我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更何况碧水楼这种天上人间,住一天都算赚的。
夏槐宁轻笑:“你和黎奕在一起,学坏了。”
周衔思看向夏槐宁:“那你和八王在一起呢?学到了什么?”
“他怎么说也是你的表兄,血浓于水。”
“巍巍明殿,兄弟血凉。”周衔思冷笑,“他为何不敢来见我?而是派你来?是因为你两的关系已经好到亲密无间,还是说他自认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夏槐宁抚琴,一曲铿锵,罢闭后问周衔思:“你想要什么?”
“我要他放过生他养他的地方,给帮助过他母亲的人一条生路。”周衔思将手中的卷轴往桌上一扔,“疆北大战在即,等此战告捷,我要重开疆北和赛坎的商路。朝廷不给疆北和木里的百姓一口饭吃,最起码要给他们自给自足的机会。”
“你倒是为你的家乡考量。几日前,木里的太守赶到了徽京,见到了圣上,如今朝中正为木里的匠人争吵不休。”夏槐宁摊开卷轴,是周衔思标注的商道地图,“你与老师一样,都认为当日孙太后所作为,是错。”
周衔思问:“你与我同授业,难道你认为他们就该受这苛政?”
夏槐宁淡漠:“万物刍狗,天地不仁。”
哑然半晌,周衔思目光灼灼:“温伯伦待你如猪狗时,你也是这么想的么?”
“周衔思!”夏槐宁拧眉,手下古琴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你别太过分了!”
周衔思不语,而是凝眸远望,春歇间外假山一堆,水磨楠木雕栏下三面环池,与齐府格局竟有几分相似。
“小捡那日受我撺掇打了你,事后父亲狠狠的责罚了我们一顿,那日我们三在假山后抱着哭作一团。你与我开成公布,立誓要废除我朝的奴隶制,要消灭人与人之间的贵贱之分,要奴隶的孩子也能科举入仕,我笑你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奴隶之子还敢痴心妄想,你不服气。给我念了句诗,说君不见长松卧壑困风霜,时来屹立扶明堂。”
周衔思呢喃:“我只是觉得我心中的夏和仲,不该……如此。”
池中荷叶未败,周遭种满百竿凤尾竹,绿荫如幄,偶有秋日的风试探,竹叶抖动,发出萧萧声响。檐下灯笼如昼,着水红纱衣的双髻丫鬟托盘而行,时不时的与身后的密友打诨,露出的皓腕如凝雪,如景如画。
大元四季分明,唯有疆北,一年四季的鹅毛大雪,看不到温暖。
夏槐宁道:“说得轻巧,勒岭一处山匪猖獗,朝中武将紧缺,大臣尸位素餐已久,谁愿意去这样的地方开拓新路。”
“因为朝中裙带关系严重,翰林空有学士却不办科举,任凭大臣举能任贤,推举自家亲人。这样的朝廷只会让有志之士心寒。”周衔思回神,“只要八王同意我开辟新商路,我当举荐能人。”
夏槐宁说:“若是八王不允呢?”
周衔思不解:“夏和仲,我视你为兄长,今日我直抒胸臆,你究竟为何偏帮他?”
朝中政局波诡云谲,周衔思不信,杨奇的死没有夏槐宁的参与。
她揣了满肚子的疑问,偏偏又不敢开口。
“我不偏帮任何人。我只为我自己。你大仇得报,如今正是畅快的时候。”
夏槐宁又道:“你当初勾结王爷,与魏申禄公文过贱,明法立劵买卖奴隶的时候想过也会有今日吗?那日你与赵佻亲自堵决了我们这种人希望的口子。”
周衔思欲解释:“我是权宜之计!军械之需迫在眉睫……”
夏槐宁愤懑:“立法容易废法难,你有无数个权宜之计,偏偏选择了牺牲他人的人生!你知不知道你扼杀了多少寒门子弟入仕的机会!你怪朝廷裙带关系严重,阶层巩固,可那日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有你的功劳?!”
“那日换作你,你该当如何?!”周衔思指着窗外,怒气涌上心头,“看着疆北、西南数万军士因为没有军械被人残害!看着本来应该胜利的我们因为紧缺那点银两而输了败仗!看着赛坎一路杀到徽京,血流满地,尸横遍野?!”
周衔思拍桌:“大元的根已经烂了!被名为贪腐的虫蛀烂了!”
晚风簌簌,竹影摇曳,漱石枕流,窗外静若安澜。
夏槐宁冷不丁的发问:“此去木里,查明了自己的身份吗?”
周衔思心中隐隐有猜测,却不愿言说。
姜玛在苏木的身份尊贵,当年的徽京谁能手眼通天,查到她的下落?还大张旗鼓的将孩子接走?
“一个女人的一念之差,就让你和赵佻的身份天差地别。”夏槐宁嗤笑,“真是造化弄人。就因为孙太后想要的是皇孙,而不是皇女。调换你们二人的女人比谁都清楚,只有皇孙才能保苏木太平,才能成为苏木最大的依仗。”
何止是造化弄人?
话不投机半句多,夏槐宁无意再于周衔思周旋,起身道:“大元的根,从在你与他身份被换的那一刻,就已经烂了。”
见夏槐宁要走,周衔思起身:“难道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疆北的战士送命吗!?疆北城破,对徽京又有什么好处?!”
莲青色的直襟长袍一滞,男人掀开门帘,撂下一句话:“既已成了漏风的瓦舍,不如推倒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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