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一线找到陆蕴微时,陆蕴微跟两个孩子正低着头编草兔子,身侧堆了大把是草,草叶在手里弯来折去,损耗无数,别说兔子,连兔耳朵也没编出来。
三人埋头苦编,忽听到马蹄声,陆蕴微抬头看去,露出灿烂笑容,站起身招招手,喊道:“海一线!”
马蹄惊破晨雾,疾驰而来,快到跟前时猛地刹住。海一线翻身下马,大步上前,脸色煞白,掐着陆蕴微的肩膀上下打量,似是检查她有没有受伤。
“我们都没事。”陆蕴微指了指周围的狼尸体,得意笑道,“海一线,有没有觉得我很厉害?”
她略带骄傲地仰着脸,沐浴在清晨阳光中,两弯浅浅的眉毛被染成了淡金色,脸颊红扑扑的,眸色被太阳映得很浅。
晨风吹过,乱糟糟的头发张牙舞爪,拍在脸上,吹进眼里,海一线抬手,替她将碎发别到耳后,凝视片刻,毫无征兆地按住她的后脑勺,猛地拥她入怀中。
“唔?”陆蕴微小小吃了一惊,安静伏在海一线胸膛片刻,稍稍偏头,从他怀抱的缝隙中冲着坐地上的两个孩子眨眨眼,笑嘻嘻道,“我就说吧,你们海哥哥肯定能找到我。”
海一线却不容她乱动乱看,揽得很紧,她贴在他的胸膛,以至于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心跳。
那颗心脏疯狂跳动,不顾一切地敲击胸腔,向她冲撞。
“你心跳怎么这么快?”她心惊胆战。
“我还以为……”海一线声音低哑,抚了抚她的头发,没有将话说完。
匪寇与狼群的袭击使得昨夜无比漫长。
顾显一家的商队多次往来西域与中原,对各种变故都有从容应对之策。
匪寇袭击商队,顾显观察形势,迅速做出判断,匪寇人数达不到压倒性的优势,到不了弃货逃命的地步,根据经验,顾显判断如今商队所在的位置虽荒凉偏僻,但前方一段路一马平川,跑马极快。
她暗中派人快马加鞭,前往最近烽燧向官兵求助,自己则指挥商队众人集结聚拢,同匪众首领谈判,表示愿意献彩,送上部分货物作为买路财,同时在献上多少财物上反复谈判,拖延时间。
拉扯之中,官兵抵达,匪寇伏诛,商队众人与货物得以保全。黎明时分,众人清点队伍,好几头骆驼和马匹趁乱逃了,陆蕴微和孩子们所在的马车也在其中。
商队众人跟海一线说这种事不算少见,即便找不到也没什么,老马识途,通常过一阵子,就自己回来了。
海一线起初没有太过担心,他知道陆蕴微会打猎能生火,带着两个孩子一时半会儿饿不到也冻不着。
他和纪彰等人分头骑马搜寻,在一处闻到了清晰的血腥味,下马查看,草杆上沾着血液和灰黄色的兽毛。
他来不及多想,当即驱马飞奔,朝着血迹的方向追逐,走着走着,狼的尸体匍匐草中,利箭刺进后腿,绵延一路的鲜血,看样子是逃亡路上失血过多。
狼身上的箭同他箭袋里的一模一样。
不远处,能看到马车翻倒在荒草丛中,晨风吹过,泛着金色光泽的草叶簌簌抖动,露出地面上庞杂繁乱的野兽脚印,足以见得狼数量之多。
海一线勒马不前,忽然不敢继续走了。
万一……
心脏停跳。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万一……
呼吸窒涩。
他为什么没能保护好她?
万一……
血液倒流。
他昨天不该不带她骑马。
万一?万一。万一!
好在没有万一。
继续往前,两匹狼倒在地上,羽箭正中眼睛,不远处陆蕴微和两个孩子低头摆弄些野草。
他跳下马,几步之遥从来没有这么漫长过,生死一线,失而复得。他紧紧抱住了陆蕴微。
“其实我也吓坏了。”陆蕴微小声说,她伸出手,环住他的腰,靠在他胸口,听着他恐惧不安的心跳在自己怀中渐渐平和,有些抱怨地喃喃道,“你好久没这么抱住我了。”
似乎从凉州城的某一天开始,海一线发生了些许变化,这些变化过于幽微,以至于陆蕴微不能确定是否真的存在,只觉得他好像似乎也许可能变得冷淡疏离了,后来随着商队行走,不再是只是两个人相互扶持,这种微妙的疏远更为明显了。
究竟是因为融入人群了,视线不在集中于她一人身上的缘故呢,还是因为其他什么缘故呢,陆蕴微不得而知。
但这回海一线好久都没有松手,温暖与纵容层层叠叠地覆盖上来,陆蕴微无比熟悉,眷恋而心安。
顾荧和顾烁注视着眼前两个抱在一块的大人,眼神中闪烁着好奇,目不转睛,陆蕴微有点承受不住,推了推海一线,笑道:“哎呀,孩子们都看呆了!我跟他们说你会用草叶编兔子,他们就等着你露一手呢。”
海一线松开怀抱,接过两个孩子递上来的草叶,迅速编了两只兔子两只只蚂蚱,哄得两个孩子满眼崇拜,他则拢了拢剩下的草叶点燃,青烟袅袅,飘上空中,向其余人传递陆蕴微和孩子们的方位。
顾荧和顾烁抓着草兔子草蚂蚱玩得不亦乐乎,海一线则问陆蕴微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陆蕴微简单讲述了一下,忍不住小小得意,指了指地上的两具狼尸,颇为自豪:“你看,我射得很准吧?
海一线看了一眼狼,随即握住了陆蕴微的手指,垂眸仔细端详,肌肤亮红,泛着淡淡血丝,皆是毫无章法地拉弓开弦留下的擦伤和勒痕,可见当时之慌乱无措。
“刚才很疼,但现在没什么感觉了。”陆蕴微抽走了手,问他,“你平时射箭手也会疼吗?”
他摇摇头,抬眼望她,她笑容满面。他轻声道:“可怜的迢迢。”
“不可怜,”陆蕴微笑得很开心,“是厉害的迢迢,我也没想到能射那么准,吓退了它们。”
“好啊,是厉害的迢迢。”他顺从地夸了她一通,实际却汗湿后背,唯有后怕。
“而且——”陆蕴微被夸高兴了,踮起脚尖,伸手揽海一线脖子。
海一线低下头来,她在他耳边吹气,有点不好意思地悄声说:“这次我没有哭哦。”
“是嘛,”海一线拍拍她的脑袋,沉沉道,“可我快被吓哭了。”
陆蕴微仰脸看他:“真的吗?”
他笑眯眯地点头。
陆蕴微顽劣一笑:“没关系,我和荧荧还有阿烁呆了一晚上,现在可会哄哭唧唧的小孩了。”
海一线点燃草叶燃起的烟很快奏效,先是顾显和纪彰,继而又来了几人,众人一起扶起侧翻的马车,此前脱缰的那匹马已在别处被找到,检查确认马车没有什么问题,套好缰绳笼头,往回赶去。
两个小孩钻进马车,扑进了顾显怀里,陆蕴微也要钻进马车,海一线拦住他,忽然问她还想不想骑马。
她皱眉不语,海一线一把捞起她,安置在自己身后。
“驾——”
马儿轻快地小跑,略有颠簸,陆蕴微不得不抓住唯一的扶手——海一线。
“你不是不带我骑马吗?”想到昨日,陆蕴微终究颇有微词。
海一线说:“今天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海一线好像犹豫了一下:“坐在后面,不是前面。”
“哦。”陆蕴微不觉得有什么差别,伸手抱住海一线的腰,嘿嘿笑道,“现在我抱你你也不推开我了?”
海一线又说:“这不一样。”
于是陆蕴微又问:“什么不一样?”
“可能,我不一样?”
“嗯?”陆蕴微咯咯乱笑,“莫名其妙。”
“迢迢,坐稳了!驾——”海一线信马由缰,青天碧草,晨风铺面,一匹马,两个人,影子也在跑。
马跑得越来越快,陆蕴微只好紧紧揽住海一线的腰,渐渐贴在他身上,毫无距离,海一线再度闻到了独属于陆蕴微的气息,同凉州城外湖中沐浴那夜一样的气息。
好像是有什么不一样了,不再是一昧的慈爱垂怜,不再是不知所措的纯粹□□,哪是什么呢?
海一线感受着腰间愈勒愈紧的怀抱,朗声笑了。
“你笑什么?”陆蕴微问他。
海一线说,他被他最可怜的猎物捕获了。
“你说我吗?”陆蕴微松了松手臂上的力气,好让海一线顺畅地呼吸,但对“最可怜的猎物”这一称呼不予认可,“才不是!”
“好好好,不是,哪是什么呢?”马儿慢了下来,海一线屏气凝神,侧耳听一个答案。
“或许是,嘿嘿,或许是‘姐姐’。”陆蕴微自顾自地想到了顾荧和顾烁,他们拉着她的手,唤她“陆姐姐”,她凭此将他们护在身后,箭无虚发。
“你知道吗,我在家里是幺儿,这还是我头一次当姐姐。”陆蕴微贴在海一线身后,全身重量压到他肩头。
海一线轻声笑了:“是嘛,迢迢姐姐。”
“嗳,”陆蕴微应了一声,忍不住笑,“这也是我头一次发现自己原来这么厉害呢。”
“其实早就很厉害了,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了。”海一线早在她替他割肉疗伤时就察觉了。
“不止独当一面,我还能保护荧荧和阿烁。”过了一小会,陆蕴微又小声补充道,“还有你,海一线。”
她仰头注视万里无云的晴空,轻声说:“你说我是不是拥有走遍万水千山的本事了。”
过了一会儿,她小声嘀咕:“不过一个人走,好像有点孤单。”
海一线笑了两声:“嘿嘿。”
“你傻笑什么?”
“我和你一起。”
陆蕴微点点头:“感觉不错,但是,你不是一直都跟我一起吗?”
从海一线家的黄泥土屋,到如今祁连山下,已有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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