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和煦的阳光柔柔斜照在了桌案上,我这才惊觉已经卯时过半了。
窗外朝阳初起,距离我搁下笔昏昏沉沉倒头就睡也不过将将一个半时辰。
我没什么困意,支着颌坐在窗前发呆。
昨晚我又梦到他了。
说来也是件奇怪的事,我总是能梦到他,就像他原来总是能梦到我一样。
当然,他现在在做一个无梦的漫长的好觉,而我也老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
遥记得我和他初见的时候。
我少年白头,比他大七岁,那时我似乎是二十九,写了首诗给他。
——这算是我朝文人的习惯了吧,之前的很多诗人都这么做过。
“比君校近二毛年”
他写了首诗回赠我。
“劝君休作悲秋赋,白发如星也任垂。毕竟百年同是梦,长年何异少何为。”
我想,大约是从这里开始的吧,那隐秘的心思,那不敢宣之于口的**。
是的,我爱他。
这兴许不算一见钟情,毕竟我也是读了他的诗才有了好感。
他那般的人,值得我爱他。
“剑破妖人腹,剑拂佞臣首”
我想起了他的诗文,想起了他得罪权宦被外贬出京,想起了他被千夫所指的日子。
他如何得罪了权宦,又如何依附了权宦?
他分明是很赤诚的人啊。
我原以为恶人自有天罚,而贤能的人能有一个好结局。
历史一遍遍地提醒我,不是这样的。
譬如孔丘,譬如屈灵均,譬如谢安,又譬如他。
我心疼他。
也许在外人看来他已算顺遂,十五中明经,二十五中进士,官至尚书右丞,终于武昌节度使。
可他分明坎坷了那么多年。可他不该仅限于此。
他像是孤高的竹,立在尘世纷扰中,只能任由自己的身体染上墨色。
我又怜他的孤直,又怪他的孤直。
那时我想他若是稍稍迎合一点,是不是就不会落到如此境况。先是江陵,然后通州。
不过,若真如此,那也不是他了。
鲍照写过几首拟行路难,其中有一句是“自古圣贤皆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这句话大约是贴切的,只是我们还担不上圣贤的名号。
微之,我们立于这茫茫的天地之间,行路艰难,但能彼此相识携手而行,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我又想起他们伪造我的诗文,来证明他的卑劣。
那是我指责他,批驳他的文章。是我未曾作过的,透着对他喷薄的厌恶的文章。
你看,你最好的朋友都要与你断交。
你攀附佞宦,刺杀重臣。
你早已千夫所指。
你怎么还敢立在朝堂上?
你怎么还有脸立在朝堂上?
他早已百口莫辩。
那些人的污蔑一声声砸在他身上,我那时只恨我不是他。
若是可以,让我替他受了这份苦罢。我多少比他顺遂一些。
时人总是容不下异类的,而他便是那个异类。
一腔孤勇,几经辗转。
他是比我乐观的。
若是没有经年的贬谪消磨去了健康的身体,若没有那次的暴病,若没有日复一日的弹劾诬言。
想来他应能实现“况随自日□□负青山约”的诺言。
他食言了,留我一人随白日老去。
我每每夜深难眠之际,总会不禁沁出几滴泪来。
愧字乐天,从来好梦微。
昨夜我梦到我们又携手共游曲江,他折花枝,我酌小酒,同邀明月,指月而歌。
他笑我眼角皱纹遍布,笑我容颜衰老。他又爱怜地托起我满头如霜的白发,问我为何发白至此。
我看他瘦削的身形,看着他零星的华发。
我们肩膀抵在一起,坐在长安城的月色之下,酒坊内烛火温柔地摇曳。
我对他说:你看,我未曾变过。
你走之后,我过得很好。
不用担心我。
我替他拭去眼角的泪,告诉他别再哭了。
现在我比他大十五岁。
我知道,他心疼我,心疼我一个人在世间活了这么久。
我对他说,我不是一个人,我有了新的朋友。
后来又梦到年轻时的他。
梦中的我们都是少年意气的时候。
他的面容有些模糊,像是被蒙蒙的雾掩住了,看不真切。
我知道,过去太久,岁月已经带走了他年轻的模样,也带走了我的记忆。
我记不清了。
他偷偷亲了我的脸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顽。
我在梦中大笑,心中却不可遏止地涌上悲伤。
我见不到年轻的他了。
他没能刻在我的脑海里。
元宵时是不用禁夜的,而梦中时节恰好是个元宵。
街上是很热闹的。
浮光游走在流水般的人群中,我思念的人笑意盈盈地躲闪着我带着谴责的视线。
“在街上呢。”我听见我对他说。
他嗔我太过小心翼翼,让我看这长街上三三两两的人群,他们紧密密挨在一起,各自谈笑开怀。
他问我:“你看何人注意我们?”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苏味道写了首好诗。
我死寂已久的心仿佛又跳动起来,留恋地握着他温热的手。
把手或酣歌,展眉时笑谑。
“我爱你。”
“我也是。”
我们在月色下相拥,伴着星火点点的长安。
可惜晨鼓乍响,我从梦中惊醒,眼前的仍是我睡前撰写的,密密麻麻,是他曾寄给我的,曾经或悲或喜的诗。
“可怜亭亭干,一一青琅轩。”
“神曲清浊酒,牡丹深浅花。”
“会向蛟螭射,舟行无波澜。”
“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春草绿茸云色白,想君骑马好仪容。”
一句一篇,一词一章。
原来,一个人房间里挂满了别人的诗,是这样的吗?
我有时觉得他还在我身边,但每日走在洛阳城间,看着与长安不同的风景,我就知道:他已经不在了。
我每年都会栽下一棵竹子,聊以怀念。
微之的诗文还在,他当年栽下的竹子想来也还活着,江陵和通州还流传着他的名字,甚至于他的谣言也还在。
他说他喜欢看我喝醉的样子,他在我最困苦的时候雪中送炭,我们也曾互送衣裳。
所以我总是喝酒,喝到现在对酒消愁。
暮霭四合,白发如新。
他一定在哪个地方偷偷地看着我,所以我乐观、通达,所以我会笑、会哭。
他能看到我,就像我相信我能再见到他一样。
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
我燃起犀角,点起沉香,沉郁的香气日日萦绕在我的鼻间,我想着原来陈峤燃犀得见鬼魂,兴许我也可以。
我知道陈峤的结局,我不在乎。思念一个人,是掩盖不住的。
就像我总是梦到他,就像我的生活处处有他的痕迹。
有时我会对着窗外新栽的竹子兀坐一日,有时我不过看花就会突然想起他。
我曾经和他千里神交,缠绵梦中。
现在只有我能梦到他了。
或许我不应该沉溺在思念之中,他已经离开了八年,我应该看开。
我不断告诉自己,我应该看开。
实际上我的表现也不像是那样的人。
但我知道我还是在思念他。
我提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梦微之。
字字句句,空留余情。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宿草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否?
挥手而就,仿佛血泪成书。
微之,你看到了吗?
窗外天空湛蓝,云霞丝丝地飘在空中。我把手稿放在窗边晒着,感到了一丝释然。
纵然冗长的回忆与梦境早已浸湿了我的衣襟。
我听到梦得在叫我出去看花。
“好,我这就来。”我匆匆收拾一下,出门看到春花烂漫,香风扑了满面。
我与梦得——两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各自在树下拾了一折花,送给自己思念的人。
春光暖融融的,一如当年。
又:《应共微之梦得子厚乐天地下游》
是乐天的第一人称视角,半历史向,是我目前最满意的一篇,特别是写白的第二个梦的时候(碎碎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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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晨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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