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瑶华从洛水边回来就染了风寒,这段时间一直待在洛园里养病,哪儿也没去,这身子眼瞧着越来越单薄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假若本命蛊不能恢复如初的话,不仅身子容易生病,便是寿命也……
她每日都在盼着落月城的回信,但希望应该说是相当渺茫,当初本命蛊受伤之后,她在落月城昏迷了半年,这半年的功夫内长老们尝试了各种各样的办法,都没能恢复她的本命蛊。
当初她答应来长安,也是本着治病的想法来的,没成想却替嫁入天家,可见世事无常。
前世她来长安之后才活了十二年,便撒手人寰了,还十分年轻。
重生一次,她只想活的久一点儿,能活着多好啊,总比死去好,一死万事成空,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是以,孟瑶华每日汤药都吃得很积极,桃枝是个手巧的,为她炖了许多滋养身子的药膳,如此将养了一段时日,这才有心思来歇芳楼走走。
辛励自清明那日回宫之后,捧回一把民间的油纸伞,萧萧青竹伞面,很是素雅。
盛福以为陛下随手在宫外买的伞呢,不过毕竟是陛下享用过的,他还是十分仔细的给收拢了起来。
夜里入睡后,辛励又一次梦见了阿妧。
梦见她在院子里侍弄草药,一边给那些草药浇水,一边唱些柔美的江南小调。
辛励的眼睛看不见,只坐在窗前静静地听着,在姑娘欢快的歌声里,似乎没什么值得烦恼的事,而开心的事儿却有许多,包括今日天很蓝,母鸡多下了一个鸡蛋,卖菜的大娘多给她搭了一把青菜等等,她的世界里总有数不清的快乐。
不像他,活像吞了二两黄连一样,整天冷着脸,没个笑模样。
然而,他冰冷的心也逐渐被那甜糯的歌声撬开一道缝,送进缕缕春风,到后来春风散尽,风刀霜剑严相逼,唯一的盛景也彻底冰封。
辛励近乎贪婪的听着梦里的歌声,不愿就此醒来,可天终究是会亮的。
自清明那日之后,他再也没梦到过阿妧,但想念一旦开了道口子便再也拦不住,辛励的心房一溃千里,他总是早早批阅完奏折,然后试图入睡在梦中与阿妧见面,却每每事与愿违。
辛励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情绪也越来越焦躁难缠,随驾到洛阳的官员都十分小心翼翼行事,生怕触怒龙颜。
如此过了些时日,他头痛欲裂,靠在御座上休息,偏偏楚贤妃仗着自己是太皇太后的侄孙女,又是此次侍驾中位分最高的嫔妃,听说陛下休息不好,急匆匆的赶来做解语花,手中还提着安神醒脑的补汤。
辛励抬头漠然看了她一眼,冷声对盛福吩咐道:“将今日当值的御前侍卫换了,贬去边镇三年学学规矩。”
盛福闻言内心一凛,将头垂的更低了,只越发恭谨的回道:“奴婢遵命。”
楚贤妃先被来了个下马威,她脸色白了白,但想起太皇太后交给她的任务,她还是放下女儿家的矜持,强忍着对眼前之人的惧意,捏着嗓子甜甜的叫了一句:“表哥。”
辛励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书案,冷冽的桃花眼无波无澜的看着她说道:“你有事?”
楚贤妃身子不可抑制的一抖,凛凛龙威之下,她哆哆嗦嗦的将手中的汤盅递了过去道:“这是妾特意给陛下熬的安神汤,用文火足足煲了十二个时辰……”
辛励沉声道:“你可知御书房是何等机要之处?莫非你也想像孟氏那样大归?”
楚贤妃震了震,心中自觉有太皇太后做后盾,陛下到底还是会给自己几分薄面的,她柔柔弱弱的欺身向前,香肩半露,欲有意无意的用微露的肩头去磨蹭他的胸膛。
辛励怒意顿起,寒声斥道:“下去!”
楚贤妃再也绷不住了,羞愤欲死的跑出了御书房。
辛励瞪了盛福一眼道:“去承恩侯府传朕口谕,贤妃楚氏举止轻浮、寡廉鲜耻,不配妃位,贬为昭仪,命承恩侯府今后好好教养家中女郎,莫要因为太过宠溺而酿成大错,贻笑大方。”
盛福忙急匆匆的命人去承恩侯府宣旨。
辛励揉了揉额角,头更痛了。他站起身来,殿外的屋檐上垂着细密的雨丝,殿前的垂丝海棠在雨中静静绽放,被微风吹的轻轻摇晃,像极了那沈娘子头上戴的步摇。
他站在殿前赏了一会儿雨,待雨将停未停时,他鸦羽般浓密的眼睫忽的垂下,见盛福忙完他交代的差事后,正在一旁小心翼翼的伺候,不由问道:“清明那日,朕拿回来的油纸伞呢?”
“回禀陛下,被奴婢小心收在偏殿的储物间里,仔细妥当的放着呢。”盛福恭谨的答道。
辛励闻言满意的点了点头,而后出声道:“你命人将伞送去……”他忽然顿了顿,又道,“罢了,找出来给朕即可。”
盛福麻溜的去偏殿将伞找出来,他甚至还仔细的擦了擦伞上微不可察的灰尘。
这时雨将将停了,辛励换了一身低调的儒服,拿着伞出宫径直来到歇芳楼。
歇芳楼一直都很热闹,数十个伙计在楼里穿梭吆喝,迎来送往,端茶倒水,有眼力见儿的跑堂抬头看见辛励,忙迎了上来招呼道:“金公子里面请——”
歇芳楼中间的戏台上,有个相貌艳丽的女郎在跳柘枝舞,腰肢窈窕,舞步轻旋间赢的满堂彩!
辛励一眼瞥见墙上的牌子,他迅速扫了一眼,状似无意的问道:“沈教习不在?”
“这可不巧了,您是第三百一十八个问沈娘子的客官,沈娘子病了,在家歇着呢,已经有日子没来歇芳楼露面了,不过咱们茶楼里还有其他有趣儿的节目,近日新来的胡姬跳《菩萨蛮》跳的十分精彩,金公子不妨留下来看个热闹。”店里伙计热情推荐道。
辛励对胡姬没什么兴趣,他正欲将伞交给店中伙计,请伙计代为转交给沈蜜娘,忽然楼里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在门口处大喊:“快看!是沈教习来了。”
孟瑶华被夏禾和桃枝搀扶下轿后,被楼里的热烈气氛惊了一惊,她面上覆着青纱,只露出一双十分灵动的杏眸来,像一泓深邃的清泉,令人见之忘俗。
她一路走来,时不时跟人打声招呼,说笑两句,忽然有个伙计将她拦下,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转头看了过来,正正的撞进一双绝美又潋滟的桃花眸子里,她的心脏不受控制的猛然一跳,而后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弯成月牙模样,她笑吟吟的福了福身道:“金公子万福。”
辛励亦情不自禁的弯了弯唇角,多日来因为失眠而产生的焦躁与头痛被这春风般的笑意荡涤了不少,他晃了晃手中的油纸伞道:“我来还清明那日的伞。”
辛励不提,孟瑶华差不多已经忘了这茬儿了,她亲自接过油纸伞递给一旁的桃枝,口中笑道:“小事一桩,劳烦金公子亲自跑一趟了。”
这时伙计拿了孟瑶华的牌子过来恭敬的问道:“沈娘子今日可挂牌唱曲儿?”
孟瑶华点了点头道:“只唱三首吧。”
伙计兴高采烈的应道:“好嘞!”
辛励在一旁冷眼瞧着,净是些江南小调,并没有《凉州词》,不由好奇的问道:“怎的沈娘子不唱《凉州词》?”
“……”孟瑶华一阵沉默,怎么这人竟拣着别人的伤疤揭?不过她现在情绪稳定,不会张口就怼楼里的金疙瘩,只声笑道:“若金公子想听,我可以在台下单独唱的,今日人多就不用《凉州词》砸楼里的招牌了。”
未料辛励竟真的点了点头道:“那金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小哥儿,开天字一号雅间。”
原本要走的金疙瘩突然改了主意,要留下来开茶楼里最豪奢的雅间,店里小二顿时乐得合不拢嘴,忙将辛励让了进去。
胡姬跳完舞后,又有别人上去献艺,一刻钟后,孟瑶华梳妆打扮好,抱着琵琶去戏台上唱江南小调儿。
辛励此刻正靠坐在雅间的软榻上,伙计送上来不少招牌的点心和一壶君山银针,辛励缓缓抬杯喝了口香茶,戏台中孟瑶华的歌声悠然传来。
辛励挥了挥手,伙计十分乖觉的退了下去。
悠扬软绵的江南小调传进辛励的耳朵里,悄然叫醒了他的瞌睡虫,在上阳宫宽大的御榻上失眠的他,竟然有些犯困的意味,多日来的失眠累得他头痛欲裂,此刻好不容易有了睡意,他微微仰着头陷入了梦乡中,梦里只有缠绵的江南小调,没有阿妧,无妨,小调是阿妧哼的,他十分喜欢。
辛励睡的很沉,甚至打起了轻鼾。
孟瑶华唱完三首小调儿来到后台卸掉浓艳的妆容,她挂上面纱来到天字一号雅间,却被候在门外的伙计拦住,那伙计特意将声音放轻道:“金公子在里面小憩。”
孟瑶华点点头,她有些饿了,便先回自己的专属雅间用些点心。
两个时辰之后,辛励幽幽转醒,歇芳楼里依旧繁华热闹,只是台上的人已换了武生杂耍,他召来伙计问道:“沈娘子呢?”
“见公子正在小憩,沈娘子下去用膳了,这便过来。”伙计解释道。
听伙计这么一说,辛励也觉得有几分饿了,他命伙计将人叫回来。
孟瑶华吃饱喝足甚至补了一觉,此刻觉得精力旺盛,便是唱十遍《凉州词》都不在荒腔走调的,孰料她刚踏入雅间,便闻声听到那人在问:“沈娘子会熬甜粥吗?”
如果可以,孟瑶华此生都和甜粥不共戴天,这是孟瑶光的最爱,一提甜粥她就想起孟瑶光来,一想孟瑶光她就想起令人麻麻的替嫁,想起紫微城的狗皇帝,心情瞬间就不那么美妙了。
“我出一万钱买你一碗甜粥。”辛励利诱道。
孟瑶华瞬间清了清喉咙道:“我会,你等着!”
这年头谁的钱最好赚?!当然是冤大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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