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小瓶“星尘砂”在修复室的冷白光下，折射出幽微的蓝芒，像夜空凝结的碎星，美丽而脆弱。苏芒洗净双手，调整呼吸，将状态调整到最佳。修复“月下独酌”青玉笔洗，不仅是技术活，更是心性的修炼，容不得半分杂念。她将陆寒州深夜那番话，他父亲的警告，以及自己混乱的心绪，都强行压下，此刻，她的世界里只有眼前这道千年的裂痕。
调制粘合剂的过程需极度精准。她用特制的玉杵小心碾磨着“星尘砂”，感受着指尖传来的、不同于普通矿物的微妙能量震动。依照师门秘传的手法，辅以几种中性溶剂，慢慢调和。当那带着星芒的蓝色胶体最终成型时，她仿佛能听到手中之物传来一声满足的喟叹。
接下来的步骤更是精妙入微。她用比发丝还细的特制工具，蘸取微量胶体，屏住呼吸，将全部精神灌注于笔洗那道隐秘的暗裂之上。胶体在接触到玉质的瞬间，仿佛被激活一般，自主地沿着裂缝渗透、延展，光芒内敛，与古玉本身的温润光泽缓缓交融，不分彼此。
时间在绝对的专注中流逝。当最后一处裂缝被完美填补，苏芒轻轻放下工具，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被汗水浸湿，指尖也因为长时间的精细操作而微微颤抖。但她的眼睛是亮的。
完成了。
那道曾经如同美人面上泪痕的暗裂，此刻已消失无踪。笔洗通体温润一体，只在特定光线下，才能看到一丝极其细微的、流淌着星芒的痕迹，仿佛它原本就生于星空，那道裂痕不过是回归本真。它不仅被修复了，更像是被赋予了新的生命韵律。
一种巨大的成就感和难以言喻的感动充盈着苏芒的胸膛。她静静地看着这件重获新生的艺术品，忘记了疲惫，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修复室的门被轻轻敲响。苏芒回过神，说了声“请进”。
推门而入的，是陆寒州。
他似乎是匆忙赶来，西装外套搭在臂弯，衬衫领口微敞。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工作台上那件完好如初的青玉笔洗上，深邃的眼底清晰地掠过一丝惊艳。
“成功了？”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些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苏芒点了点头，侧身让他能看得更清楚。“嗯，比预想的还要顺利。‘星尘砂’的特性……很特别。”
陆寒州走近，却没有立刻去欣赏笔洗，目光反而先落在苏芒苍白的脸上和带着疲惫却发亮的眼睛上。“你看起来累坏了。”
他的关心直接而自然，让苏芒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还好。能看到它恢复原貌，值得。”
陆寒州这才将目光完全投向笔洗。他俯身，仔细端详着那道几乎看不见的修复痕迹，指尖虚悬其上，并未触碰。“鬼斧神工。”他低声赞叹，这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我见过不少修复过的古董，能做到这般天衣无缝、甚至焕发神采的，你是第一个。”
“是‘星尘砂’的功劳。”苏芒不愿居功。
“材料是死的，人才是关键。”陆寒州直起身，目光重新回到她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欣赏，“苏芒，你很了不起。”
他眼中的赞赏如此真切，让苏芒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垂下眼眸，掩饰着内心的波动。“谢谢。”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成功的喜悦渐渐沉淀，现实的问题重新浮上心头。苏芒看着那闪耀的笔洗，深吸一口气，开口道：“陆总，‘星尘砂’的钱……”
“那是我捐赠给博物馆的。”陆寒州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与你个人无关。你不欠我任何东西。”
他再次强调了这一点，仿佛看穿了她急于划清界限的心思。
苏芒抬起头，想说什么，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试探和算计，只有一片沉静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我父亲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陆寒州忽然旧事重提，语气却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他的世界有他的规则，但我的路，我自己走。”他顿了顿，看向那件笔洗，意有所指，“就像修复这件器物，外人只看到它的破碎和价值，唯有修复师懂得它内在的脉络和灵魂。我欣赏的，正是这份懂得和坚持。”
他的话，像一阵暖流，悄然融化了苏芒心中最后那点因他父亲而产生的冰碴。她忽然明白，他深夜前来，不仅仅是为了确认修复结果，更是为了再次坚定地表明他的立场。
这个男人，在用他的方式，守护着她摇摇欲坠的心防，也守护着她的坚持。
“我……”苏芒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谢谢你，陆寒州。”
这一次，她没有称呼“陆总”。
陆寒州显然注意到了这个细微的变化，他眼底深处似乎有星光亮起，唇角勾起一个极浅却真实的弧度。“饿了吗？带你去吃点东西，庆祝一下。”
这一次，苏芒没有拒绝。
他没有带她去那些昂贵的私人会所，而是去了一个营业到很晚的、口碑很好的粥铺。热腾腾的砂锅粥，几样清淡的小菜，环境简单却充满烟火气。
两人对坐着，安静地吃着宵夜。经过刚才修复室那一幕，以及他坦诚的话语，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某种隔阂似乎消弭了不少。气氛不再紧绷，反而有一种历经波澜后的平静与温和。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陆寒州舀了一碗粥，放到她面前。
“先把笔洗的后续养护做完，然后……可能想用这次的经验，尝试修复几件馆里更复杂的器物。”苏芒接过粥，老实地回答。
“很好。”陆寒州点点头，“寒宇的基金，会持续支持你的研究。”
他没有再说更多，但支持的态度明确而坚定。
吃完宵夜，陆寒州送苏芒回公寓。车子停在楼下，苏芒解开安全带，轻声道：“今晚，谢谢你。”
谢谢你的“星尘砂”，谢谢你的赞赏，谢谢你的粥，也谢谢你的……理解。
陆寒州看着她，车窗外的路灯在他眼中投下温柔的光影。“晚安，苏芒。”
“晚安。”
苏芒下了车，看着他的车子消失在夜色中，才转身上楼。回到安静的公寓，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静的夜色，手中仿佛还残留着那碗粥的温热。
指尖轻轻拂过窗玻璃，她忽然想起修复笔洗时，那“星尘砂”与古玉交融的瞬间，那么和谐，那么自然。
或许，有些看似不可能的交集，本身就蕴含着某种奇妙的缘分。
她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那里似乎还萦绕着修复成功时的微光与力量。
第一次，她对未来，对那个叫陆寒州的男人，产生了一丝模糊的、却不再仅仅是排斥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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