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弗条件反射性般地立正转体，回答的语气掷地有声。
“警卫员守则第五章第十四条，禁止向嫌犯提供案件流程相关信息。”
秦溪越过他看向门口，来者只有一人，身穿熨烫得体的警官制服，胸前佩戴石竹与刀剑纹样的紫宝石胸章。
陌生警官的五官成熟硬朗，眉宇间满是压抑已久的暴戾阴翳，一条狰狞的伤疤从他的侧脸蔓延到脖颈，深入衣领。
第一眼看过去时，人们往往会心惊于那几乎要将人劈成两半的伤疤，而不是他那足以称得上英俊的长相。
在任何场景，这样的面孔都极具压迫感与威慑力。不论是秦溪还是奥利弗都在这张面孔的注视下绷紧身体，陷入沉默。
奥利弗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秦溪一眼。
她抿紧嘴唇，仰头小心地注视着马卡斯长官，仿佛是因他过于凶悍的长相皱起了眉头，如花朵一般的面容染上了愁色。
犹如受到某种使命的感召，莫名的责任感充盈于奥利弗的胸膛间，他鼓起勇气，解释道：“但是，马卡斯长官，她不是……”
“闭嘴，滚出去。”
“是。”
奥利弗一个激灵，立正敬礼就向门口走去。来自长官的压力如此沉重，在离开前，他甚至没有余裕分给向导一个安慰的眼神。
秦溪的腿动了动，她欲言又止地看着合上的木门，眼底流露出疲惫的绝望。
好想叽里咕噜滚回家里睡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啊。
哦，对了。
公寓的玻璃窗被一箭打碎了，就算回去，她也只能在漏风的房子里睡觉。
哈哈，这样看来，被留一夜也不是什么坏事。
起码这里的沙发挺软的。
“你看起来有恃无恐。”
陌生的警官大跨步走近，冷哼间就越过了大几米的距离，向她逼近。
距离骤然拉近，高大的身躯充满压迫感，秦溪悚然一惊，身上汗毛倒立，因缺乏睡眠而导致的散漫意识在一瞬间被危机感集中，她紧紧盯着马卡斯，浑身戒备。
看到她这副模样，马卡斯反倒不紧不慢起来，他将视线从秦溪身上移开，左右打量精致昂贵的装修，嗤笑一声。
“秦溪——”
名字的尾音在他的舌尖绕了绕，仿佛玩味似的，停留了片刻，他才吐出名字后跟着的称谓。
“——向导，姑且先这么称呼你吧，我也没空带你换去审讯室。森见公寓的梦域，你有什么要坦白的。”
马卡斯的目光锐利，仿佛已经洞察了一切真相。
为什么要她坦白？她也是受害者啊！等等，难道付警官把梦域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们了？他的推测是真的？教廷什么的、圣徒什么的，难道真的是为她而来？他们已经猜出她的异世身份了？
秦溪先是有些茫然与委屈，随后立马慌了神。
一串串担忧在她的脑海中迅速划过，她无措地喊出声：
“你在说什么，梦域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也是受害者！”
年轻的向导双手撑住沙发，直起身体，色厉内荏地喊着，像一只应激的兔子，眼圈因过分激动微微发红。
马卡斯的唇吻翘了翘，他解开腰侧的手铐，丢进她的怀里：
“嫌犯就要有嫌犯的样子，自己拷上，别给我添麻烦。”
秦溪猝不及防接住手铐，冰冷沉重的触感让她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靠着仅存的勇气回想起进入警卫局以来受到的优待，她勉强支棱起一点信心，将手铐抛了回去。
“你无权拘捕一位向导。”
“如果是一般情况下，的确。”出乎意料的，马卡斯不仅没有生气，还认同地点了点头。
秦溪抿唇，看向漫不经心将手铐挂回腰间的马卡斯：
“还有但是？”
“不错，还有但是。很不幸，秦溪向导，你牵涉到了梦域。”
“……那又怎么样？”
马卡斯笑了笑，带着点讥讽的意味。他没有正面回答，指着脸上的狰狞伤疤，问了一个问题：“向导，知道这伤怎么来的吗？”
秦溪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拇指粗的狰狞伤疤，有着更深于周边皮肤的颜色，从颈侧一直向下延伸至心脏所在的方向，像狰狞的蜈蚣一样盘踞在他的身上。
难以想象受伤时有多么痛苦，恢复期时又有多么难熬。
秦溪面露不忍，但预料到接下来的问答会对她不利，她又选择保持了缄默。
马卡斯倒是不在意她有没有接茬，或者说这种微弱到近乎为零的反抗实在很难激起他的情绪，他咧嘴做出了笑的表情，却没有多少笑意：
“在推进区，嗯，你们内区的人管它叫边缘区，都一个样。就是在那里，梦域一个接着一个，一个套着一个，跟他□的没完一样。向导，知道什么叫应激期吗？”
“……知道。”
“普通人陷入梦域里能撑多久？”
“低级梦域是16小时左右。”
“低级哨兵呢？”
“12小时。”
“高级哨兵呢？”
“4小时……”
“致幻期知道吗？”
秦溪咬唇，只是点头。
紧随在应激期之后的污染阶段，和应激期不同，被污染所需的时间会因各人体质差别出现差异，到这个阶段基本就已经非常危险了。
“嗯。不用我再讲解说明，挺好。”马卡斯的表情散漫，他扯了扯衣领，扣子因他粗暴的动作崩开了一颗。
“三年前，我们小队接到命令，作为先遣队，侦察一座B级梦域。那座梦域复制扭曲了一片旧时代的废墟，空间很大，也很空，到处都找不到梦核，也碰不到边缘，所有简易仪式失效。我们被困住，大概困了……有两天吧……”
说到这，马卡斯烦躁地搓了搓手指，伸手到口袋里，没有找到烟。
他看向唯一的听众，年轻的向导睁大了眼睛，纤细的手指抓紧了裙摆，仰头望着他，很为后续揪心的模样。
他笑出了声，觉得自己有些荒唐，竟然想跟一个向导借根烟。
白塔养出的娇贵乖乖仔，一辈子无忧无虑，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他接着说了下去。
“我们的人大半陷入了致幻期，开始无差别攻击队友，这个阶段死伤了……嗯，十几个哨兵吧。我运气算好，撑到了后面，梦域次生怪物出现的时候。那个时候，没人有反抗的力气，都像死狗一样看着那只缝合怪物用镰刀收割剩下的人命。看过割麦子吗，向导？一手捏起头，把镰刀往中间一放，斜劈下来……”
马卡斯的神色恍惚了起来。
那时，幽冷的月光笼罩着废墟，他们减员到了一定程度，梦域终于开始收割剩下的人命，那些拼凑出来的畜生也像是有智慧，懂得什么叫作柿子挑软的捏。
月光被血色染红，他是最后一个被提起的人，镰刀划过身体，他的身体像是被切作了两半，血喷涌了出去。
他昏迷了。
军队对梦域范围预测失误，B级哨兵小队进入梦域两天毫无音讯以后，梦域等级重新评定，一支由A级哨兵带队的队伍进入梦域，着手摧毁梦核。
那是他后来才知道的事。
那座埋葬他所有队友的梦域被摧毁时，他像死狗一样躺在急救舱里，身体里的血换了一茬又一茬。醒来的时候，才发现只活下来他一个，污染太重，身上留了一条祛不了的疤。
回忆唤起了被镰刀切割的时刻，伤疤幻痛，如蛆附骨，仿佛身体再一次被劈成了两半，马卡斯额头的青筋鼓动，面容变得无比狰狞。
在剧烈地抽痛中，他的精神变得恍惚，他回忆起幽冷的月光，回忆起躺在废墟上的战友，他们在幻觉中摘掉了防护面具，痛苦地挣扎着。
恍然间，马卡斯觉得，自己仍是其中的一员。
后背抵住柔软厚实的沙发，秦溪努力后仰，拉开距离。
这个很凶的哨兵突然间一脸痛苦，抓住她的手，单腿跪了下来，把自己的额头抵在她的大腿上。
即使有裙子的阻隔，秦溪也能感受到穿过布料，喷吐在她肌肤上的吐息，急促而又灼热。
与之相比，更加难耐的，是被紧紧主抓的右手，哨兵的力道过重，让秦溪有种手要被捏碎了的恐怖感。
但是，这个叫作马卡斯的警官看起来很痛苦……
总觉得这时候抽手很没有人道主义精神……
秦溪一脸忍耐。
要不还是让让他？
几秒后——
不行了，再被捏下去，手真的要碎了。
她伸出没被抓住的那只手，推了推哨兵警官的肩膀。
“你还好吧？要不要帮你叫救……呃唔、叫医生？”
像是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哨兵一动不动，手上的力道更重了，秦溪再一次用力推了推。
这一次，过了两三秒，哨兵警官抬起了头。
不过短短一分钟，他的脸上就布满了豆大的汗水，汗水打湿了他的头发，深棕色的发丝一缕一缕地黏在他的脸上，让他看起来无比狼狈。
他的瞳孔涣散，仿佛还没有从疼痛中缓过神来，好在他手上的力量松了松，秦溪虽然还是没能抽出自己的手，但已经没有那么痛了。
过了几秒，又或许是十几秒，马卡斯捏起秦溪的手覆在颈侧凸起的伤疤上。
“感受到了吗，向导？梦域给哨兵，给我都带来了什么。”马卡斯的声音沙哑，他盯住秦溪，像是猎人盯住了陷阱中的猎物，轻声喃喃，“那我又怎么能放过引发梦域的人呢。”
秦溪哑然，手下的怪异触感更让她坐立难安。
梦域中因她出现的异常确属事实，她也分不清森见公寓的梦域是不是真的因她产生，片刻后，秦溪嗫嚅着：“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座梦域会出现。”
“做个交易吧，向导。”
马卡斯单手使劲，秦溪控制不住，向他倾倒而去，她惊愕地与马卡斯面对面，听他用恢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
“为梦域抵债，给我做一次精神疏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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