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月,凌初只感觉小皇帝消瘦了不少,明明是锦绣堆里生养的少年帝王,温润的容颜却越发锐利。身上的玄色貂毛大氅华贵逼人,然而更令人觉得小皇帝清贵寒隽,孤峻寂寞,如枝头细雪,如山间淡月,可望而不可得。
“嗯。”凌初连忙点点头,想着小皇帝独自一人为他收拾残局,不由眼眶一热。
“除夕将至,你先前赋闲在家,这几日可有的忙了。”小皇帝打趣道。
“陛下放心。”凌初恭敬应道。
将近年关,朝中各部门都忙了起来,凌初也日夜匆匆,想在除夕休沐前把手头的事情全部处理好。羽林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加之赋闲一月有余,凌初堆积的事务也多了。令他早出晚归,几乎无暇去想别的。
这日,等凌初终于忙好大半事务,赶在晚膳前回紫微宫时,就敏锐地发现了紫宸殿里多了一个陌生身影。
凌初微微皱眉,他站在帘外看去,只见一个人影正在和小皇帝对弈,虽看不清面容,但一眼可见其人年纪轻轻气度非凡。
“这是?”凌初招来吉祥,低声问道。
“这是大鸿胪,来了有两三日了,每次都会和陛下手谈一局。”吉祥小声解释道。
大鸿胪?凌初皱了皱眉。
年节将至,各地诸侯和藩国使者都要入京庆贺,而且半月前还是小皇帝的生辰,大鸿胪出入紫微宫也是顺理成章。
但凌初还是感觉哪里不对,先不说往年大鸿胪从来没有踏足过紫微宫,就说这拉着陛下下棋的事情,尽着棋待招的义务,也不应该是大鸿胪该做的。
这大鸿胪难道——
遭了,陈瑜!
电光火石间,凌初忽然想到,现在的这位大鸿胪到底是谁。
如今的陈瑜还只是九卿之一,在一干朝臣中虽然算的上年轻有为,但也不至于令凌初几乎失态。
真正令凌初感到惊惧的,是他前世记忆里的陈瑜。
陈瑜陈璇之,出身颍川陈氏,在凌初登基后锋芒毕露无人能及,并且他用了短短不到五年,就从人老成精的各大世家领头人手里,抢过了大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之位。
并且前生的陈瑜权倾朝野,老谋深算,更兼出手狠辣,连自己出身的陈氏家族都没放过。想到这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纵然凌初对于政事不甚精通,他也可以察觉到前世陈瑜对于这大靖江山的一切尽在掌控的深深城府。
恐怕如今的三位辅政大臣加到一起,郑石霍三人都敌不过陈瑜一人。
天下皆知陈丞相,谁人知晓凌皇帝。
五岁稚子都哼唱的童谣,凌初自然也有所耳闻。但一来陈瑜的确才华横溢,又在他登基过程中出了大力,二来他本来就很讨厌政事,索性放权给擅长此事的陈瑜,自己落得清闲。
所以陈瑜虽然权柄在握,但对他也称得上一直恭敬有加,君臣二人如此相处,竟然也算平安无事。
可是,这到底是前生一手遮天翻云覆雨的陈瑜。
他现在接连几日出现在紫微宫里,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说,陈瑜现在暗中对小皇帝不满了吗?
还是说,如今的他已经打算对小皇帝不利?
凌初越想越怕,不禁把脚步声放重,直接掀起帘子,大步跨了进去:“陛下——”
“无事,你先退下吧。”正在对弈的两人均没有抬头,小皇帝只吩咐一声,心神都在棋局上。
只见香榧木镶金丝雕龙棋盘上,羊脂白玉和翡翠的棋子错落有致,一方棋子莹白温润,一方棋子青翠欲滴,却如行军布阵一般,都隐隐透露出淡淡的杀气。
凌初素来不喜欢下棋,此刻强行沉下心神去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他再端详了对弈两方良久,见两人言行如常,才定了定心,悄然退了出去,只再三吩咐了伺候的内侍们多加留心。
等到凌初的身影消失,陈瑜便微微抬起头来:“陛下的手段,真是让璇之钦佩。”
小皇帝能将世家培养多年的凌初轻而易举拉拢过来,当真手段了得。
“陈爱卿说笑了,颍川陈氏有你这样的人物,果然不愧是流传百年名士辈出的清流第一世家。”小皇帝眼都没抬,淡然说道。
“璇之的棋艺,师承汝南祝新明,也算的是上名师指点。然而这几日和陛下对弈,却没有一局得胜,璇之真的很好奇,不知道陛下师承何人,棋艺竟这般了得。”陈瑜也不以为意,手中轻轻把玩着水色通透的翡翠棋子,仿佛不甚在意地问道。
祝新明是大靖棋圣祝芝欣的传人,也是当今世上数一数二的棋士,陈瑜能入此人门下,棋艺可以算的上非常高明。
“朕幼年时,有幸得棋圣王积微指点,并得了他亲笔撰写的古棋局详解的手稿,若仔细说来,也算是他的半个门生。”小皇帝面色从容,不急不慢说道。
王积微曾和祝芝欣共享棋圣名号,两人一南一北各自称王,可惜王积微英年早逝,并没有留下任何传人。陈瑜听到小皇帝的解释,也只是眼睛微微眯起,并不相信。他沉浸棋艺多年,又是王积微对家的传承,怎么看不出小皇帝的棋风里,不见多少王积微的影子,反而更像是某个不为世人所知的高手亲自现身?
“璇之本来还想问问,陛下到底是什么时候猜到我们的打算的,现在看来没有必要了。”陈瑜一声叹息过后,又低低笑出了声,“璇之三岁习文,四岁可通百家诗词,五岁四书五经皆可融贯,七岁就可下笔如神,君子六艺琴棋书画更是无所不精。我本以为,无论是在世家之中,还是这大靖天下,我都算的上是百年一遇的奇才。却没有想到,天地间竟然还有陛下这般的人物。”
“察言观色,辨事识局,谋人成事。陛下,你当真是这天下千载难逢的英才。”陈瑜眸光一点点染上几分疯狂之色,“能与陛下对弈,无论输赢,璇之此生无憾了。”
“昔年吕不韦贾邯郸,见公孙子楚而怜之,叹曰此奇货可居。他重金辅佐异人,讨好华阳夫人,助其打败其他秦国公孙,顺利成为安国君的嫡子,并最终坐拥秦国国君之位。吕不韦一介商贾出身,能慧眼识人,敢于压上身家性命,也算得上是个枭雄。”小皇帝并没有理会陈瑜的夸赞之言,只自顾自说着,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漠然,“只可惜,一朝身处天下至尊之侧,他就被权势迷了眼,最后落了个饮鸩自尽的结局。”
“陛下看得高,自然也看得远,但这天下能和陛下相比的又有几人呢?”陈瑜微微一哂,“旁人皆道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璇之却认为,**才是诱使天下之人前进的主因。”
“阁下之言,倒的确有几分意思。”小皇帝轻轻挑眉,天家华贵威凛之态倾泻而出,“只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那就手底下见真章了。”
“多年筹谋,又岂能因陛下一人而前功尽弃。”陈瑜眉目间也是一派桀骜之色,“不过陛下尽可放心,凡是陛下的棋局,璇之奉陪到底。”
这是堪称世家第一人的青年才俊和少年帝王之间最后的交谈。
言尽于此,亦是图穷匕见。
这三日,明明说的是棋局,但他们彼此都知道,压上一切的生死局早已布好,几次你来我往,无非就等着终局那一刻。
“隋阳,你看这天下万物,莫不如棋局和棋子。”等凌初再次见到小皇帝的时候,陈瑜已经告别多时,只见小皇帝独坐案前,看着面前的残局,神态自若道,“动如棋生,静如棋死,想来天道也不过如此。”
“陛下?”凌初蓦然有几分心慌。
“搁置两年的棋盘,也终究要开始了。”
凌初看不懂小皇帝眼底的波光,也听不懂他微微叹息的言语,但他却在第二日的早朝时,忽然明白了小皇帝未出口的深意:郑基和石康联合德安长公主上书,奏折里称凤仪宫里小皇后的女官已经确认,小皇后天葵已至,可以和小皇帝行合卺大礼。
帝后合卺,兹事体大。
哪怕是一直和郑石两人相斗的霍廷昱,都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自从郑基石康联合德安长公主把石瑛送进皇宫做了皇后,这小皇后就像个无关紧要的摆设似的,一直安静呆在后宫里,都被众人忘得差不多了。
话说当年帝后大婚时,小皇后石瑛太过年幼,年仅五岁,所以只是走了个祭天流程,将小皇后送到皇后专属的凤仪宫里就完事了。没想到郑石两家人现在站了出来,要求小皇帝和皇后行合卺之礼,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虽然小皇帝年幼,但一直以来表现出的聪慧和心智,必然是不能为郑基石康两人所把控的。如此一来,他们会把眼光转到另一个,既容易控制又名正言顺的棋子——下一代储君身上,也是顺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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