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金辉自书舍外掩映的树叶枝桠间筛下,陆世廷绯色的衣袍上纹着的巨蟒被粼粼的金色覆盖,几乎要冲破衣料上浓重的红色,腾飞起来。
穆玦看到了对方的眼眸,古井一般幽静,像在唤一只猫儿狗儿,连语调都没有什么起伏。
青年发狠地咬了一下唇,用力推了一把前面拦着他的几个人,弓着腰穿过侍卫间的空隙,跑到了陆世廷跟前。
他隐隐在对方茶褐色的眼瞳底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束发的簪子有些歪斜了,耳后泻下几缕碎发,面色很白,从唇到喉结都在轻微地发抖。
陆世廷没再看他,但似乎很满意他的听话,探手替他扶了一下发簪。
“六殿下的衣袍脏了,带他去换一身。”
书舍外两个东厂番子恭敬地应了一声:“六殿下,请。”
穆玦没敢走,眸子发乌,仰头盯着陆世廷看。
陆世廷表情很淡:“去吧,那个小太监会好好的。”
穆玦一颗快如擂鼓的心终于有一瞬落回了他的胸腔里。
如果说宫里有谁的承诺最能让人信服,大概不是皇帝、太子,而是陆世廷,他掌握的生杀,比阎王爷的朱批还要准些。
听闻关押在厂狱里的犯人,陆世廷要他什么时辰死,对方绝不会多活一刻,也不会少活一炷香。
他跟着东厂番子出了书舍,走远了一些,听到陆世廷同太子说。
“是臣叫人教六殿下读书的,杖刑行刑的奴才在哪儿呢?”
穆玦被带去了附近的殿室,换衣服的时候两个东厂番子想服侍他,被青年小声拒绝了。
“我一会儿……还要回文华殿吗?”
“督主只说带殿下换衣服,换好衣服自然是要回去的。”
穆玦犹豫着是否能拜托他们帮他去看看夏明。
其中一个个子较高的拱了拱手。
“既然督主说服侍殿下的小太监会没事,他就会永远待在殿下身边,殿下若是不放心,属下可以将他带过来。”
穆玦长舒一口气,低声向他道了谢。
“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锦衣卫千户曹毅,六殿下客气了。”
穆玦点了点头,将雪色的狐裘披风裹上:“我们回去吧。”
他重新踏进书舍的殿门时,陆世廷正坐在他的桌案后喝茶。
桌案占的逼仄的空间已经扩大到了坐四五个人也绰绰有余。
陆世廷修长的指节如竹如玉,捻着青瓷杯盏,眸光流转着苦涩的茶叶颜色,深处却冻着一层严冰,看不清任何色泽。
夏明深低着头站在陆世廷边上,神色半是惶恐半是茫然,见到他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
“殿下!”
穆玦应了一声,递了一个安抚的眼神,走过去行礼:“陆厂督。”
在陆世廷身边站定,他分出神,才看到不远处太子和九皇子的神情。
九皇子眼尾噙着冷笑瞪着他,神色带着显而易见的恼怒。
太子则笑着在和其他几个皇子说话,好像今天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那样。
外面一个东厂番子进来禀告,说押在厂狱里的一名犯人招供了。
陆世廷放下了茶盏起身:“臣还有公务在身,就不打扰几位殿下了。”
穆玦大着胆子跟了出去。
在陆世廷坐上马车前,他出声叫了对方。
“陆厂督。”
陆世廷没有应声,坐进了马车里,随后轻轻拂开了马车的帘子,俯视地睨着他,周围的东厂番子握着佩刀的手柄,像一群雕塑。
陆世廷一句话也不说,神色平淡的时候,却有一种积年的似乎跨过了很久年岁的深寒横亘在他身前,萦绕着淡淡的血气,足以让所有人谦卑地躬起身子,低下头。
穆玦仰着脸,脊背很挺,但因为瘦,身上宽大的狐裘披风在他身上又显得过于厚重,几乎把纤细白皙的一截脖颈压断。
“陆厂督……需要我做什么吗?”
穆玦问出来的时候,似乎察觉到一旁给陆世廷牵马的曹毅,还有几个东厂番子都用一种惊奇的目光在看着他。
青年胸口滚烫,后背冰凉,杵在原地没动,等着陆世廷回答他。
他也知道这样问很笨,但是他更清楚,像陆世廷这样的人,他们非亲非故,对方绝不会毫无缘由地帮他。
对方抽取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报酬,或许对他而言就是抽干血肉都付不起的。
可他又不想等到最后才知道代价,纵然陆世廷或许根本不会回答他,可是万一呢?
他在这座吃人的皇宫里,每天活下来不就是靠那些万一吗。
万一皇帝没想起来杀他这个杂种。
万一几个皇子有别的玩物没空拿他取乐。
万一御膳房的太监善心大发,少克扣了一点他的吃食……
青年等了片刻,没有等到答案,沉默地垂下了眼睫,深灰色的阴影在他苍白的皮肤上轻轻扫过了。
“谢谢……陆厂督。”
起码今天夏明平平安安的活下来了。
如果真被打了二十板子送去皇陵当差,恐怕不死也会残废。
青年用心地行了个礼,准备转身回去时听到陆世廷唤他。
“六殿下会做什么?”
他迟疑着又抬起眸子,眼尾的一点痣在俊秀的眉宇间又清又艳。
他哪里会知道陆世廷想要他做什么呢?
对方为数不多跟他说过的话里,只夸过他适合杀人。
可是东厂最不缺的就是刑讯杀人的人才了。
青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干涩地答:“如果陆厂督每日来文华殿的话,我可以给陆厂督带一份午膳。”
曹毅和东厂番子们看他的眼神更惊奇了,如果说刚才只是在看一个傻子,那么现在就是在看一个被阎王在生死簿上勾了名字,却仍旧胡言乱语的傻子。
陆世廷忽地低笑起来,喉结缓缓滚动了一下。
“好,那就这样吧——刚刚打翻在桌案上的那份饭菜,也是给臣准备的?”
穆玦摇头:“那原本是给太子殿下的,但……”
好像没人发现。
陆世廷放下了马车的帘子。
穆玦退远了一步,目送着马车在文华殿外驶远,他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披风,回到了书舍里。
他的桌案仍旧保持着陆世廷坐着喝茶时的样子,看九皇子难看的脸色,大概是想把桌案挪回角落的,但对方没敢说。
穆玦也就坐了下来。
“东宫还有折子要看,孤也先走了,送来的点心大家分着吃。”
太子说了几句鼓励皇子、伴读们用功读书的话,又哄了一会儿撒娇的九皇子,站起了身,走过他身边时拿起他桌案上的《礼记》翻了几页。
“六弟,今天的事孤也是怕父皇怪罪,所以才……六弟可别放在心上。”
穆玦点了一下头。
太子好脾气地笑笑,俯下身压低了嗓音。
“六弟既然读过书,也应该知道,自古以来权宦扶持上位的皇子,最后都落了个什么样的下场。”
穆玦的指尖重重擦过了桌面。
太子别有深意地拍了拍他的肩,直起身缓步离开了。
书舍渐渐恢复了窸窣的闲谈声。
一天的课业结束,夏明在文华殿外搓着手等他,见他出来立马迎上来,把一个手炉塞到了他的掌心里。
“殿下!今儿……陆厂督怎么来文华殿了,还有东厂的人来找奴才,吓了奴才一跳!”
穆玦捧着手炉,把今天的事儿说了。
“怪我,来这里读书就不该……”
不该出那个风头,明知道九皇子厌恶自己,还不晓得藏拙。
“那怎么能怪殿下,陛下当初只是没让殿下和其他皇子一样来文华殿读书,可没下旨说连在偏殿认几个字读几篇文章都不许。”
夏明心有余悸,嗓音愤愤。
“……是不是殿下哪儿得罪了太子?”
得罪太子?除了今天他惹怒了九皇子,他对太子一向是恭恭敬敬的。
穆玦想起太子脸上温和的笑,还有送他的那个白玉戒。
“以后你多提醒我,不论去哪儿都要谨言慎行。”
夏明嘀咕:“殿下您还不够小心吗,再小心该低到地底下去了……”
“我还有件事要问你。”
“殿下说。”
“你知道……自古权宦扶持的皇子,最后都怎么样了吗?”
夏明愣了愣,表情慌乱起来:“殿下怎么突然问这个?呸呸呸,太不吉利了!”
“有什么不吉利的,你说就是了。”
“奴才,奴才知道的也不多。大抵不是没能坐上那个位子,被砍头抄家了,或是当了皇帝又被废了,关在府邸饮了毒酒,再或是……”
穆玦:“再或是?”
“再或是有些野史上说,有些宦官没了那东西,不喜欢女人了,喜欢俊俏的少年郎,特意从宗室子里挑生得好看的,边做傀儡,边,边,边……边做床伴。”
穆玦拧了一下眉。
他把这几个结局比了比。
砍头抄家,喝毒酒,这些都不大行。
可是……虽说传闻里陆厂督一向不近女色,可也从没听说对方有喜欢少年郎的癖好。
他问夏明:“你觉得,我最有可能是里面的哪个?”
夏明支吾着:“殿下,这……真的能说吗?”
“能说。”
“殿下不会罚奴才?”
“不会。”
“那奴才觉得,殿下这姿容,若是被陆厂督看上……多半是要去当床伴了。”
穆玦:比起砍头和毒酒,那还是当床伴吧
陆世廷:六殿下。
穆玦:我洗好了(躺平)
陆世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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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床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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