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教训完冯麟远,几乎所有人经过他面前都低着头,知道他不好惹,生怕成为下一个他看不顺眼用来撒气的箭靶子。
早课下课,旁边一个人头凑了过来,皮肤黝黑,发色浅淡,眼睛大得发亮,据说是因为有西域胡人血统,是上辈子与他玩得比较好的一个狐朋狗友。
安西节度使幺子安幼舆,这家伙虽然喜欢干坏事,但是没存什么坏心,一毕业就远赴边疆去,后边再没见过。
他凑近了秦玉,操着他那口古怪的口音说:“早跟你说冯麟远那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还不信,他是不是图谋不轨被你发现了?昨晚你打他,我看了,那叫一个爽!”
“秦玉,祭酒喊你,你快去吧!”一道声音打断了安幼舆激动的讲话,两个抬起头循声望去,就看到严司业拉着一张老脸,从窗外盯着他俩。
安幼舆又投给秦玉一个眼神:“阎王找你,你保重。”
祭酒是国子监的主管,国子监最大的官,现任祭酒闫鸿轩乃是当朝大儒,不到四十岁就当上翰林院院士,是史上最年轻的帝师,亦是当今太子太傅,可以说是独领风骚,圣恩隆重的一个人。
跟太子扯上关系,他就不太想有过多交集了,心中谋划着赶紧敷衍完赶紧撤。
秦玉到祭酒舍下之时,房间大门紧闭,他吃了个闭门羹,但里他能闻到房间里渗出来淡淡的熏香的味道,不一会儿,古琴低沉空旷的声音悠悠传了出来。
便知道里面是有人在的,闭门是在故意为难他,以示此间主人对他的不待见。
切,倚老卖老。
爱见不见,谁还稀罕挨教训不成。秦玉才不管他官多大,学识多渊博,既然他不开门,转头就走。
“站住!”屋内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古琴铮铮两声沉寂下来。
而后门被小书童打开。
门内人又发话:“滚进来!”
秦玉走进雅舍,文人的住处大体都是那个样子,笔墨纸砚,简洁雅致,透着一股书香气息,上座墙上悬挂着一副大大的“尊”字,看印章,就知道是御笔亲提,旨在尊师重道。
此地他没少来,早已熟悉,一来就轻车熟路,毫不客气的坐在了下方的蒲团上。
摆出一副聆听教诲的怂样。
尊字下方,闫祭酒脸色阴暗,怒气沉沉:“逃课,打人,喝酒……”
字字咬牙切齿。
“可有此事?”
“有。”
“事起于何?”
“身体不适,卧床修养,喝酒解毒。”
“身体不适还能逞凶斗狠?!”
秦玉毫无忏悔地点点头:“我花钱雇人打的。”言下之意:不用亲自动手,生病也不影响。
“你!”闫祭酒气得胡子一抖,“你为何打人?”
“我看他不顺眼。”理直气壮。
“咳咳咳……”闫祭酒气得没说出话来,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呛得他闷咳起来。
一旁的小书童赶紧给他端来茶,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平缓下来后,他摆摆手让书童退下,再怒视秦玉:“你违反法纪,目无尊长,无故雇凶打伤同学,还不知悔改,即日起你给我去藏书阁抄书,将《中庸》《论语》《大学》各抄五百遍,抄不完不许休息,一月之后我来检查。”
“是,祭酒,学生告退。”
就知道,他父亲是当朝第一大权臣,也就是世人口中唾骂的奸佞,所有人都痛恨他,但是所有人都不敢惹他。
不过是个三品官员之子,又不是皇亲国戚,纵使他打了,他们忌惮他爹的权势,还不是屁都不敢多放一个。
最多也不过是罚罚抄写,关关禁闭。
他从小被娇养着长大,罚抄也不过是点到而止,做做表面工作,有的时候甚至不用自己动笔。
反正是一次罪也没受过,自然,这一次他也不会受。
祭酒目送他无所谓离去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感叹道:“朽木不可雕也,孺子不可教也。
想他爹秦简,虽不可说是良臣,却也是堂堂嘉和十八年的状元,可谓笔翰如流,八斗之才,他兄长虽体弱多病,却才思敏捷,斐然成章,到他这里,如何虎父出犬子?”
书童道:“秦府长公子之母出自书香世家,而他娘就是个舞姬,大字都不识几个,若不是凭着倾城容貌迷惑了秦大人,宠妾灭妻上了位,如何能让他仗势欺人。”
“唉……”闫祭酒又是叹了口气。
秦玉走进藏书阁时,所有人见他就跟见到鬼一样。
有的人甚至已经开始收拾书本笔墨,准备溜了。
仗义每是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这帮读书的,最会两面三刀假仁假义。
天天嘴上挂着仁义礼智,不知道有多正人君子,可青楼楚馆风流韵事玩最花的也是他们。
秦玉的目光在阁中扫了一圈,最终定在桌前一个俊秀的小公子身上,哟,这不是国子监有名的好学生么,好像比他小一届,是风院的小师弟,因三步成诗而出名,叫司……司……什么的?
小公子性格内向,胆小怕事,被他一盯,身子一颤,就低头开始手脚麻利的收拾东西。
别小看这家伙胆小,他可是嘉和四十年的榜眼呢,若不是运气不好,遇到了温时澜,状元非他莫属。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故意挡住了他的路。
小公子低声下气:“对不起这位同学,麻烦让让。”
等了半天,挡在前方的人没动静。
他也不敢抬头,只能低着头左窜右窜。
可是他往左,秦玉就跟着往左,往右,秦玉也跟着往右。
就是故意挡住他,不让走。
小公子急得冷汗直流,悄悄抬头撇了秦玉一眼。
看他那畏畏缩缩的小眼神,实在是可怜,秦玉也不为难他了,开口笑到:“怎么,怕我?我又没长三头六臂,也没多长一只眼,多长一张嘴,有什么好怕的?
你叫什么名字?”
“司、司南。”
“司南是吧,听说你仿字迹是一流?”
“啊?”司南愣了一下。
“上禁闭室来,帮我罚抄。”秦玉上了楼。
不敢得罪他,被逼无奈,司南只能选择屈服,跟着上了阁楼,二人相对,他刚开始还有些拘谨。
没多久福安送来晚饭,秦玉特地让他多加一份,带上司南一起吃。
看了看菜色,又问:“怎么没有酒,没有酒怎么吃饭?”
福安又连忙找来了酒。
秦玉给司南倒了一杯,司南红着脸连忙推脱:“不不不,我不会喝酒。”
“男人嘛,哪有不会喝酒的,不会,多喝几杯就会了。”
司南还是抗拒。
“就喝一杯,一杯行了吧。”
劝酒谁能是秦玉的对手。
三杯两盏淡酒下肚,两个人聊开了,司南一改拘谨的模样,开始放飞自我,大秀才艺。
秦玉大开眼界,好好见识了一下,素有才名的未来榜眼,那超凡的能力。
简直就是天选抄书人,一手四只笔,双手上阵,连脚都能写,而且文章早已烂熟于心,全部默写,根本不用看书,难能可贵的是还字迹工整,没忘了仿他的笔迹。
原先要一晚上才能抄完的书,两个时辰搞定。
深夜,秦玉喝得醉醺醺地被微醺的司南送回了宿舍。
宿舍里亮着灯,里面好似有人。
推开门,那人也被他们惊动,烛光里,那人放下手里的书,抬起一双点漆的眸子向他们看来。
对上那张仿佛阅遍世间万物,一切尽不入眼的冷酷俊脸,秦玉震惊得差点没被门槛绊倒,酒也醒了一半:
“洛枭,你怎么在这?”
晋王世子该是比他大一届,在颂院才是,颂院与雅院寝舍并不在一起吧。
“这是我的寝舍,你在我寝舍干什么?”
洛枭淡淡地翻着手里的书,语气平静:“现在还有谁敢跟你住?”
秦玉语气不善,显然很不欢迎这个不速之客:“那我就一个人住,轮不到你来管!”
洛枭合上书放到桌上:“寝舍不够,轮不到你挑,你若不愿,可去舍监处询问。”
洛枭之前肯定是住单间的,监里人多,寝舍本来就不够,他一走腾出一间房间来,舍监当然高兴,就算去找他麻烦,也肯定是各种打太极。
他爹本来就不同意他住宿,一闹说不准就要被赶回家。
一想到回家就要天天被爹查功课,还要看到他那个半死不活但是成绩极好的哥哥,他骨头缝里都发酸。
晋王世子目光落在还揽着秦玉纤腰的小书生身上。
不知为何,司南觉得刚才望过来的眼神里含冰带霜,看着他一股凉气顺着脊梁骨直冲上了天灵盖,他心一颤:“我还有事,你们聊你们聊,告辞!”
然后落荒而逃。
秦玉看着他跑得忙不跌,还差点滑了一跤的背影,气得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
目光再次转向眼前的玉面罗刹,洛枭爱的不是他,他知道,他与他纠葛是另有原因。
他不是多憎恨这个人,相反还很感激他护了他三年,只是他包养他的那三年,他那钱可一点没白花。
试问谁能跟一个睡了自己三年的人相安无事睡一张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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