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言到老师周还庐家之后,先去喂了乌龟。
这只乌龟年纪据说比苏言还大,是老师周还庐的老搭档了。
因此苏言每每来伺候这位龟大爷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唯恐怠慢了这位前辈。
龟粮洒在水里,那墨绿色的坚硬外壳里才缓缓地伸出一颗头来。
只是那头一动不动,看起来不像是马上要进食的样子。
苏言伺候龟大爷久了,知道再过上一会儿,这位龟大爷就会慢悠悠的,吃上一点龟粮。
然后它会再休息会儿,再慢悠悠的又吃上会儿龟粮。
苏言的视线从水面上移开,看向自己放在一旁的古琴。
老师这里环境幽静,又是独门独户的大别墅,实在是很适合练琴。
因此每次苏言来喂乌龟的时候,都会顺便在这里练琴。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他老师周怀庐的电话。
苏言接起来,对方先是和他寒暄了一番龟大爷最近的精神状态,然后才问苏言:“甄家的宴会你是打算拒了?”
“是。虽然是说以琴会友,但是我不太喜欢那些富豪们家里的氛围。”
周还庐笑了笑,“甄家不一样。再说了,这次请人的是甄家老爷子。他是个古琴痴,如果早些年不是为了担负一大家子人的生计,估计现在早就成一代大家了。”
苏言还是没应承。
“咳咳。”周还庐适时的假咳了几声。
老师已经六七十了,虽然之前一直身体硬朗,但是人年纪大了,一旦生病可不是闹着玩的。
苏言立即关切地问道:“老师,您不舒服吗?”
周还庐有气无力的道:“是啊,我有股气憋在心里啊。”
“气?您看医生了吗?要不要去拍张心电图?”
“不用,不用看医生,我这股气只要发散出去就好了。”
苏言不疑有他,关切地问道:“怎么发散?”
“嘿嘿,这次甄家也请了顾淮。你说要是你不去,我又去不了。到时候可不都是他们顾家父子的天下吗?你说想到这里,我能不生气吗?”
顾淮的父亲顾准与苏言老师周还庐并称古琴二大家,两人师出同门,从年轻时一直比到现在。
如今不仅比两人各自的造诣,还比下一代的。
顾淮是顾准先生的独子,在古琴上也颇有建树,苏言对他的琴艺也很认可。
而苏言作为周还庐自称最为拿得出手的学生,也免不了被卷入长辈们的较劲当中。
现在听到老师说出这样的话,苏言哪里不知道他的身体压根没事,就是不甘心被顾准先生压了一头而已。
苏言:......
“好徒弟呀,这口气你得给咱们师徒争上啊。”
电话那边周还庐还在不停地劝说着苏言。
苏言的目光又向桌上放着的古琴看去,偶尔和其他人切磋技艺也有好处。
而且老师这缠人的功夫,他实在招架不住,只能投降认输。
“好吧,我去就是了。但是只弹琴,至于其他的,我可不能保证。”
“好好好!就弹琴,我会和甄家老爷子打招呼的。那些什么宾客你们不用管,到时候你就专专心心地和顾淮比个高下就行。”
得到了苏言的同意,周还庐的语气立即变得中气十足起来。
苏言:......
挂断电话后,苏言来到古琴前,伸出水葱一样细长的手指,缓缓地摩挲着琴头。
苏言不想去甄家宴会的原因,除了不喜欢这些豪门大户的宴会氛围之外,也是因为这种场合会让他回忆起上一世的情景。
苏言还记得在他被认回江家之后不久,正好是江父的生日要到了,江家举办了一场很盛大的生日宴会。
从前和奶奶相依为命的苏言在那之前对于家庭成员生日的理解,只是一个还算精美的蛋糕,一桌用心烹饪的饭菜,最重要的则是来自于亲人的真切的祝福。
而来到江家之后,苏言才知道,原来生日也不过是一个宴会的名头而已。
各种各样的人怀着不同的目的,聚集在这场宴会里,他们睁着一双双精明的眼睛,像物色猎物一样打量着从身旁经过的每一个人,以此来估量对方能够给自己带来的价值。
对于那些有价值的人,他们热情相交,而那些明显没有太多价值的,他们则连一个眼神都欠奉,甚至还会随着其他人一起冷嘲热讽的说上几句风凉话。
苏言无疑是和这样的场合格格不入的,管家带着他来到人头攒动的宴会大厅之后,就很快消失了踪影。
江父被一群中年男人围着,交谈着商业上瞬息万变的信息。
而林兰则和一些平时交好的富太太们聚在一起,讨论着她们圈子里时兴的东西。
苏言的目光向大哥江卓看去,江卓倒是发现了他,只是江卓也有自己的圈子。
江卓被同他一样明显被当做继承人来培养的公子哥们围住,并没有多余的眼神施舍给苏言。
苏言也有些怕他,并不敢凑到这位冷漠的大哥面前。
而宴会上唯一来找他的,是几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
他们小大人一样穿着西装,还学着长辈们的样子手里举着盛有饮品的高脚杯。
不同于成人们饮用的红酒,他们酒杯里盛的东西各式各样。
有的是彩色的果汁,而有的,则是冰淇淋。
他们原本将手里的酒杯举得稳稳的,可是不知怎么的,在经过苏言身边的时候,接二连三的失手,将杯子里的东西都不小心地洒到了苏言身上。
人群哄乱起来,渐渐有不少人对着苏言指指点点,而那些始作俑者们则飞快地,嘻嘻哈哈地躲到人群中去了。
苏言感到十分窘迫,他四目张望,想要离开这间宴会大厅,可是这里太大了,人又太多了,他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到一个出口。
“这是怎么回事?”
江卓剥开人群,冷冷地望着苏言,发现他西装外套被染的五颜六色,甚至那上面还挂着一团一团正不断往地上掉的冰淇淋。
“被.....被人撞到了。”
苏言望着江卓冷淡的目光,本来想要倾诉的委屈最终只变成了小声的陈述句。
他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个看起来很可靠的哥哥和自己并不是同一个母亲。
“去把衣服上弄干净,自己小心一点。”
江卓冷冷地道。
好在江卓发话了之后,就有适应生领着苏言去洗手间。
在经过江显身边的时候,苏言发现对方又对自己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而在江显的身边,则站着刚才将饮料洒在苏言衣服上的那群小孩儿当中的一个。
苏言从他们身旁走过,那个始作俑者还冲着苏言拌了鬼脸。
那一瞬间年幼的苏言的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可是他又能找谁倾诉自己所遭受的委屈呢?
江家这些他名义上的亲人们的脸庞在他的脑海里过了一遍,最终苏言也没有向谁倾诉的**。
苏言已经迟钝地明白过来,就算把事情说出来,恐怕江家的这些人也不会站在他这一边。
侍者将恍然无措的苏言带到洗手间门口,就离开了。
苏言望着面前这装潢的比一般人家住的房间还要好的洗手间,再一次感到自己和现在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将衣服上的冰淇淋渍洗干净,但是却对着那些被五颜六色的饮料所染上色的地方毫无办法。
一件西装已经被他用力搓洗的像一块梅干菜,他突然觉得自己也像身上这件皱巴巴的西装一样。
表面上看着好像价值不菲,但是实际上难登大雅之堂。
苏言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十二三岁的少年的眼里写满了不安和惶恐。
他离开了和奶奶的家,回到了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身边,可是这里的一切却让他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
苏言不想再回到那个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不想自己像一个戏台上的小丑一样承受着来自于其他人的消遣和调侃。
突然有说话声传来,是有人到男士洗手间来了。
苏言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这幅样子,他索性跑进厕所隔间里,打算待到这几个人离开。
他在隔间里躲好,听着伴随着淅淅沥沥的放水声一起的,是这几个年轻男人交谈的声音。
起先他们都在聊一些苏言听不懂的话,但是上一个话题结束之后,有个人突然道:“江家那个抱错的小孩儿就是今天出丑的那个?”
“好像是。他们家这个年纪的不就只有江显和他嘛。那小孩儿叫什么来着,什么言?”
“没听清,我也是听我妈说的。你看江家这架势,今天这样的场合都没有单独介绍他。啧啧啧......”
苏言坐在马桶盖上,这些人的话就像一根接一根细细的针一样刺向他的心脏,让他再次意识到他的到来确实不被亲人们期盼。
“诶,不过也不能完全怪江家。他们养了江显十多年,感情深着呢。这个亲生的突然冒出来,况且自己亲妈又不在了,江家的人对他自然不如江显。而且今天你们也都看到了,这两个小孩一比较,那个亲生的是不是挺上不得台面的?”
另一个也说:“是差点意思。到底不是在咱们这种环境里养大的,那身乡巴佬气质可别提了。”
几个人放完水,又扯了会儿闲天,终于走了。
等到彻底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之后,苏言才从厕所的隔间里出来。
他低着头望着自己身上这件皱巴巴的西装,难过的想着,他也不想成为别人眼中的笑柄,可是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从来没有去过的场合,难道不表现的游刃有余就是被嘲笑的原罪吗?
苏言拂着琴头的手指一顿,他将自己的思绪从过往的回忆当中抽了回来。
都过去了。
从他选择拒绝回江家起,上一世在江家所遭受的那些都已经是上一世的事情了。
而这一世,他好好地陪在奶奶身边,安安心心地过好自己的人生就够了。
杂念一扫而空,苏言的手指按在古琴上,缓缓地弹奏出意境高雅的曲子。
琴声低沉且充满禅意,透过客厅的飘向院子,再从院子的上空飘向更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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