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疼痛

Q市。

苏言一行人回到了他们在Q市的住所后,在临睡觉之前,苏言也和钟柢道了晚安,并预祝他有个好梦。

钟柢的目光定定地望着他,像是要把苏言的模样牢牢地刻画在心里一样。

钟柢没有先进屋去休息,苏言只好和他打过招呼之后自己先行回去了。

苏言的心情很好,沉浸在今天这场七夕灯会的绚烂和美好当中,并没有因为最后钟柢情绪的转变而影响心情。

苏言朝着前面的过道走去,脚步十分轻快,他不由自主地轻轻哼出了歌,感觉自己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木地板而是一片柔软的棉花。

罗秉生望着苏言的背影,笑着对钟柢道:“苏先生今天晚上很高兴。先生......”

他本来想说先生您也很高兴,却猛地见到了钟柢冷若冰霜的脸。

“先生.....”

未说出口的话被含在喉咙里,面对着钟柢这幅表情,罗秉生实在说不出后面的话。

“时间不早了,秉生叔也早点休息吧。”

钟柢说完,操纵着轮椅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罗秉生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一阵纳罕。

然后又涌起一阵不安。

罗秉生回想起了钟柢刚才的那个眼神。

他曾经见过那样的眼神。

就在钟柢的母亲离开韩家的时候,当时不到十岁的钟柢就是独自一人站在二楼的阳台上这样望着他仓皇离开的母亲。

是哪里出错了吗?

罗秉生在想。

明明一切都朝着很好的方向在发展啊?

先生由苏言先生陪着的这一路不是都很高兴吗?

罗秉生怀揣着这个疑问,成为了这栋房子里最后一个入睡的人。

他和苏言不同,他陪在钟柢身边的时间太久了,见识过许多苏言所不知道的钟柢。

因此罗秉生才会对钟柢今天晚上的情绪变化感到奇怪和担忧。

也许是这样的缘故,因此半夜突然下雨的时候,罗秉生惊醒了过来。

他从睡梦中醒来,走到窗户那里掀开窗帘发现确实是下雨了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奔向钟柢的卧室。

下雨天,钟柢的膝盖会异常的疼痛。

而到底疼痛到哪种地步,钟柢本人也不知道。

在罗秉生的记忆里,钟柢母亲刚离开的那几年,每到下雨天钟柢的膝盖就会痛的死去回来。

有时候痛的严重了,他甚至会红着眼睛说:“秉生叔,把我的腿锯了吧?我不要我的腿了。”

医院里一直查不出原因,而罗秉生总怀着有一天钟柢的腿能恢复正常的期望劝他。

随着钟柢年纪的增长,他的个性变得更加内敛而沉稳,即便是再疼痛,他也不会像小时候一样向别人展露出自己的痛苦,说出要锯断自己的双腿的话。

当然,依着罗秉生的私心,他期望着是钟柢的腿疼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剧烈了。

罗秉生来到钟柢的房间门外,他轻轻地推开门,借着走廊里的光,果然就看到了半靠在床头,一脸惨白的钟柢。

罗秉生快步走到钟柢面前,想要伸手去扶住他,去看看他的腿,但是最终他伸出的手停留在半空中,像一张半张开的网一样对着钟柢。

钟柢颓然地靠在枕头上,腿部传来的剧烈疼痛让他痛不欲生。

他的双腿已经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痛过了。

钟柢侧过脸望着窗外噼里啪啦下着的雨,思绪仿佛回到了以前。

“那个时候也是这样的雨天。”

罗秉生听见他淡淡地道。

“先生.....”

罗秉生见他这幅模样,自然也知道这次的腿痛格外难忍。

他想说些什么,比如过去了的已经过去了。

事情确实已经过去了,钟柢的母亲开始了新的生活,但是钟柢的腿却成了这幅模样。

从那以后,钟柢只能靠着轮椅生活。

对于钟柢的母亲或者其他人来说,确实事情已经过去了,但是对于钟柢来说,事情永远没有过去。

太痛了,对于已经成年的钟柢来说,这样的疼痛确实是很久没有经历过了。

钟柢以为这么些年来,尽管腿痛总在下雨天发作,但是都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是因为自己已经成为一个成熟的大人了。

却没有想到,只是因为这些年的腿痛发作的并不如小时候那样剧烈而已。

真到了剧烈发作的时候,他仍然同小时候一样无助,一样痛不欲生。

钟柢望向窗外的视线被雨水渐渐模糊,思绪彻底回到了九岁的那个雨天。

像山一样可靠的父亲突然倒下了,随着他的倒下,韩家乱做一团。

而钟柢年轻的母亲更是濒临崩溃。

他母亲无法忍受韩家庄园里死寂般的哀愁,也无法接受别人看向她时同情和怜悯的目光。而对于她同样年幼的儿子,她更是没有办法接受。

她像是一株需要人人精心呵护的花朵,当精心呵护她的人消失之后,她快速地枯萎和衰败了。

她抗拒这一切,拒绝这一切。

曾经安稳而甜蜜的家如今像一个住着魔鬼的洞穴一样令她不安,她疯狂,她奔溃。

她害怕自己再不离开就会死掉。

于是在参加完葬礼的那天下午,她就匆忙地开着车想要彻底的逃离这个地方。

却被突然出现的幼小的钟柢挡住了去路。

幼小的钟柢红着眼睛望着濒临崩溃的母亲,问她:“妈妈,你是要离开我吗?”

他从小就聪慧,虽然只有九岁,但是远比这个年纪的孩子要聪明许多。

他母亲像一个精神病人一样大哭大叫,她既为自己决定舍弃儿子而感到羞耻,又为彻底抛下他感到轻松而痛苦。

这是她亡夫唯一的血脉,不管是谁都不会让她带走这个孩子。

而她,也确实不想带走这个孩子。

尽管对方还小,但是面对他时,她总有一种面对丈夫时的瑟缩感。

这个幼小的孩子令她恐惧,也令她厌恶。

“你走开!”

她大声地喊叫起来。

幼年的钟柢愣愣地站在雨水中,任凭大雨在自己身上冲刷。

尽管他表现的十分老成,但是他心里始终对母亲充满濡慕。

一向疼爱他的父亲过世了,他也很需要母亲的安慰。

可是母亲却要离开家,连带着将他也一起抛弃。

“妈妈,不要走。”

幼小的钟柢来到车窗前,拍打着母亲半开着的车窗。

他母亲吓坏了,尖叫着去将车窗的门关上,在这期间不可控制地弄伤了钟柢的手,她也丝毫不在意。

当所有的车窗都被关上,外面的世界和她彻底隔绝了,她才有一种终于安全了的感觉。

终于安全了,没有人可以伤害到她了。

因此当她不管不顾,发动着引擎,踩下油门往前冲的时候,也就没有注意到突然跑到车前面妄图阻止她离开的钟柢。

她怀揣着一种终于要逃出生天的喜悦,猛踩一脚油门,车就像离弦的箭一样驶了出去。

而与引擎声一起的,还有重物落地的砰地一声。

被撞飞的人影和车明显受到阻碍的动静让她停了下来,等她猛然意识到刚才被撞飞的是什么之后,她发疯一般地尖叫了起来。

幼年的钟柢倒在了血泊之中,噼里啪啦的雨水溅落在他的身上。

在彻底昏迷之前,他想起父亲曾经教导过他的话:“要永远保持理智,因为人类本身就是一头野兽。一旦丧失理智,你就会容易做出追悔莫及的事来。”

钟柢闭了闭眼,思绪又回到了现在。

罗秉生在一旁看得心痛,劝道:“要不再叫医生到家里来看看?”

钟柢惨然一笑,“仪器查不出原因,医生也没有办法。或许我最该去看的是心理医生。只是我不宽恕别人,也不肯放过自己。就是去看了医生,也没有用。”

“先生.......”罗秉生哽咽道,“要不就去......”

他话还含在嘴里,却见钟柢突然痛的难以忍受,手在床上不停地抓握着,妄图找到什么支点好缓解疼痛。

然而被抓起的床单并不能缓解钟柢身上的疼痛,罗秉生就见着他四处张望,然后将手伸到床边的轮椅上,用力地抓握着。

罗秉生想象不到钟柢有多痛,但是他看见了钟柢按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背青筋暴起,甚至他修长的手臂也在微微发着抖。

等罗秉生的目光看向钟柢的脸时,才发现他的额头上方已经垂落着几缕被汗水打湿的头发。

究竟有多痛,才会这样。

“先生......我现在就去叫医生......我先给您找止痛药......”

罗秉生不忍心再看,连忙就想去联系人。

钟柢疼痛难忍,按压住轮椅的手却突然用力将轮椅猛地掀翻在地。

而他本人也由于这个动作,上半身都悬空了。

罗秉生猛地回头,就听见钟柢道:“药吃了我还是会痛,医生来了也解决不了我的问题。这么大的雨,大半夜,不要折腾人。”

罗秉生嘴唇颤抖着,望着钟柢这幅样子,他真想为什么痛的不是自己,让自己替这个孩子来承受这份痛苦。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罗叔,钟先生不舒服吗?”

是苏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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