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怀芝从前便觉得穆珩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
如今更甚。
便就只是仗就着生就的那副好皮囊惺惺作态,明明前一刻说会护他帮他,下一刻却又会尖刻地命他自己褪-去衣裤或是迫他去喝什么清肠用的汤药。
可他今夜,偏偏要讨好这个伪君子。
季怀芝微垂下头,掩住自己的不安,随穆珩一道进门。
穆珩的书房同卧房皆在暖阁中,卧房在内,书房在外,用一镂金屏风隔开。
书房很大,亦很空。壁角放了张檀木桌案,案上垒叠了不少经史典籍,并着墨笔纸砚,林林总总,不一而陈,书案后的壁上则悬了一副白鹤图。
季怀芝进房时瞥了一眼,和他之前捡到的那张小画如出一辙,皆是白鹤在长汀翩翩飞舞,鹤腿上也照旧栓了红绳金铃。白鹤游舞图左右悬了对联,上书,来如风雨,去似微尘[注]。
季怀芝望着画上的字出了神。
那字苍劲有力,铁画银钩,应是穆珩这般霁月明光,芝兰风骨的才子才能写出来。
可穆珩,又怎可能去如微尘。
只有他才是。
“喜欢我的字画吗?”
穆珩见季怀芝不错眼地盯着自己的字画看,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季怀芝的脑袋。
“不喜欢。”
季怀芝不着痕迹地避开穆珩的触碰,从一进房开始,穆珩就总在看他。
季怀芝不想让他看,就偏了头低声道,“穆大人今日不是要看我跳舞吗?是在此处跳么?若是跳舞…或是…或是做些其他什么…”
季怀芝想到那碗腥苦的清肠药,声音愈是发虚,“便赶紧做完,我想早些回宫。”
他本就滴水未尽,经过那半日的折腾,脾胃疼痛尤甚,季怀芝强装镇定都已艰难,他只能轻咬唇瓣,竭力忍着。
“不急。殿下既来了,先陪我说会话。”
穆珩今日一反常态,不似从前那般冰冷难靠近,对他的话也多了一些。
穆珩拉他到书房东侧的一方矮卧榻旁坐下,自己也并排而坐,跟他挨得极近。
季怀芝往卧榻角落挪了挪,哪知穆珩亦不动声色的向他靠近。
季怀芝紧握住的手心已冒出涔涔细汗。
穆珩许也刚沐浴过,身上还残有一股皂角的清香味,盖过了香炉中燃着的松木熏香味。
“我自小便有不寐的毛病,每夜都须用松木沉香熏着才能入睡。”
穆珩见季怀芝一直朝香炉乱瞟,温声开口。
“嗯。”
季怀芝闷闷应了一声,又觉腹中泛酸,只好将手搭在腹部揉了揉。
“殿下怎的一直捂着肚子,可是不舒服?”
卧房中的烛火并不算亮,可穆珩那幽黑的眼瞳却甚为明澈,他端详了季怀芝一会儿,突然伸手。
温热的掌心顷刻覆上了季怀芝捂在小腹的手。
季怀芝一颤,想移开手,可穆珩却强势按住,把着他的手继续贴在他平坦的小腹处缓缓摩挲。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穆珩总时不时地捏一捏他的手指,姿态亲昵。
手掌相连的温度飞快升腾,仿佛透过层层布料传到了身子上,季怀芝心中大乱,赶紧支支吾吾地找话搪塞,“没,没有。我只是饿了。”
穆珩这才微有些不解地松开他,“我吩咐府里的仆人要先带殿下去用膳的,怎这么一会儿又饿了?”
季怀芝不语,长睫微抖。
“殿下稍候片刻。”
穆珩撤身离开卧房。
季怀芝瞧见穆珩走了,这才长吐出一口气,脱力地侧躺在矮榻上,捱着腹中酸水,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抠拨矮榻垫下的长穗。
明明是穆珩强逼他喝那清肠汤的,何故还说成是用膳,还装了副不知情的虚伪样子。
季怀芝眸光黯淡,越发觉得胸口郁滞,似是堵了口气不能出。
他在如囚如笼的深宫中已活过了十八载,比这更恶劣的欺辱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原就是个逆来顺受惯了的性子,为何偏偏就气穆珩轻待于他呢。
季怀芝想不分明。
须臾后,卧房的门重新开了,几个仆人搬来张小案几放到卧榻前,上头还搁了一小锅正冒热气的汤粥和几副碗碟筷勺。
穆珩屏退下人,坐到季怀芝跟前,亲手盛了碗粥,用汤勺悉心拨弄。
季怀芝不想看穆珩,便歪躺在卧榻上,以手遮面,从指缝中看到穆珩的肩被外头的雨淋湿了不少。
待到热气散到差不多了,穆珩才俯身将粥喂到季怀芝嘴边。
“殿下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夜间吃食,总归要清淡养胃才好。”
季怀芝本不想吃穆珩给他备的东西,可他没有忘记自己此番所来穆府的身份。
他根本不敢违背穆珩。
加之…加之,他即便是从指缝间偷看,也能看出这粥煮得香软细腻,他又实在太饿,只好爬起身,浅浅咽下一些。
是牛乳薏米粥,里头还加了杏仁。
粥米煮得确是很好,入口即化,季怀芝忍不住从穆珩手中接过汤勺,又接连尝了好多口。
穆珩眼中起了些笑意,“殿下喜欢吗?”
季怀芝一边端起碗往嘴中倒,一边摇头道,“不好喝。我不喜杏仁。太苦了。”
穆珩顿了顿,转而执起一旁的筷子和空碟,替他挑去剩下粥中的杏仁粒,眼睫半垂,神色不明。
“殿下。”
穆珩开口打破寂静,似是有话想说,但默了片刻,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已经没有杏仁了,你还想再吃一碗么?”
“不必了。”
季怀芝拒绝穆珩,“我不吃了。既穆大人肯保护我,我也愿意给穆大人献舞,现在…现在就开始罢。”
“好。”
穆珩眼中光亮陡灭,他起身,迈步走向卧房,取出一套白色的云鹤纹的纱制舞衣丢到地上,对季怀芝道,“殿下换上这套衣服再跳。”
雪白的舞衣薄如蝉翼,和当年他在祭礼上所穿简直如出一辙。
季怀芝默然弯腰,抱起那身轻巧的舞衣,想去屏风后头更衣。
穆珩却已坐上高椅,叫住他,“就在这里换。”
季怀芝呼吸一窒,指尖深深掐进肉里,几要滴血。
良久,季怀芝才极慢极慢地将手移到腰带处解下,外袍,中衣,外裤,亵-衣,亵-裤…
自始至终,季怀芝都低着头,不敢去看穆珩,即便他知道,穆珩一直在看他。
他飞快地换上舞衣,奈何这舞衣的布料实在太薄,即便穿上后,他的肩背也几乎全露在外边。
季怀芝站到书房中央,莫大的羞耻使他止不住颤栗,眼尾也被逼得浸了层薄红。
“还愣在那里做什么?开始罢。”
耳畔传来穆珩不耐的声音。 季怀芝闭了闭眼,脑海中倏而想起那夜他被父皇押在池边的情形,又想起他的母妃曾在空荡无人的院中,一遍一遍地转圈,起舞。
皎然月色盖不住女人苍白的脸庞和绝望的泪水,躲在殿后的小怀芝也禁不住捂住嘴,小小声啜泣。
母妃那时,亦会是在为何而悲伤?
季怀芝彻底阖上眼,尝试伸出手臂去触碰自己的母妃。
可母妃不肯理他,就只是起舞。
点足生步。
小怀芝学着母妃的样子,也迈出脚步。
水袖翻飞。
小怀芝也甩起长袖,旋转身姿。
待他学得好些。
学得再好些。
母妃就会夸夸他了。
薄袂褪香舞生姿,肌骨生玉宛鹤飞。
……
心恨难解随声催,如是浮萍无归处。
一段相怜空自许,只影难觅红尘间。
此一舞,无奏乐相配,也无舞师相和,可季怀芝还是越跳越快,越跳越沉溺,奈何季怀芝的脚骨毕竟有旧疾,加之身子又太虚弱,终于,在舞完最后一个动作后,脚上突袭一阵剧痛,季怀芝重重跌倒在地,细泪顺着眼角无声落下。
季怀芝这才猛然回神。
他的母妃早已弃他而去了。
季怀芝趴伏在地,垂首道,“穆大人,你可满意了?若是不满意……”
季怀芝忍着足底的生痛,爬将起身,对穆珩道,“我便接着跳。”
季怀芝泪眼朦胧地望向穆珩,瘦削微佝的脊背因着疼,一直在细细发抖。
“别跳了。”
你到底不是他。
他的舞姿根本不会如此生硬。
“那我就先行回去了。”
季怀芝颤颤巍巍起身,他背过穆珩,刚褪下一半舞衣,双肩却突地一热。
“我改变主意了。芝芝。”
男人自背后轻拥住他,“若是我可以帮你成为太子,从此以后再不受任何人的欺辱,你可愿意?”
季怀芝怔愣地瞪大眼,不知是因为穆珩唤的那声芝芝,还是那句太子。
太子……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若是能成为太子,他就能受到天下人的拥戴,受到父皇的喜爱,最关键的是,他不会再被季先绍凌-虐了。
他无法拒绝。
哪怕前方,是深渊,他也想试一试。
打在后背的呼吸声越来越重。
季怀芝几不可闻地点了下头。
“好。”
穆珩蹲下身,修长的指节竟触上了他的脚踝。
季怀芝绷紧身体,下意识地想要闪躲。
脚踝上的力道却骤然加重,热气喷洒在脚背,季怀芝闷哼一声,再低头看时,脚踝上已经被穆珩系上了一枚用红绳拴着的金色铃铛。
“我会帮你,但你要用你自己来换。”
“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嗯。”
季怀芝再次不合时宜地思及了那些恼人的春-宫图。
他明白穆珩的意思。
若是这具身体,当真能换来太子之位…
便…
便就舍了去罢。
“跟我过来。”
令季怀芝意外的是,穆珩做完这一切后,并没有急着碰他,而是松手,转身走向桌案,翻起了上头的书册。
“告诉我,你平日在宫中都做些什么?”
“读书。”
季怀芝亦步亦趋地跟到书案前,乖乖站着,偷瞥了眼穆珩桌上的那些书籍,太过高深,他一本都不认得。
“何书?”
穆珩继续追问。
季怀芝便念了几个他平日常读的史集和词本。
“那这个呢?”
穆珩点点头,却突然从书下抽出两册春-宫图,举到季怀芝眼前,“你很喜欢看这个吗?”
季怀芝只一眼便认出,穆珩手上的春-宫图,正是当初安顺给他的!
一定,一定是秋元从安顺殿中发现交给穆珩的!
季怀芝脸色泛红,呼吸顿乱,局促地撇开头,不肯吭声。
穆珩却漫不经心地翻开两页,目光停了一会儿,复又落到了季怀芝身上,悠闲地睨视他,“做我的人,可不能害羞。看了多少了,说给我听听。”
[注]:摘自《增广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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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险招(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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