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炜娮近来性子静了些，府里人从上到下都觉得蹊跷。
外三门的仆从们纳闷了好几日，素日一早就会在各处偏门徘徊，预备溜出门的三小姐，近来竟是影子也不见。最后众人简单猜测恐怕是离家出走几日又被撵回来，一路给吓怕了。
内三门的伺候仆妇们知了当中内情，也终于得了穆老爷子的首肯，开始满脸喜色地大肆张罗三小姐的穿戴体己。
当年随孟霁君陪嫁到穆府的老嬷嬷们，暗感旧主早逝，自己时日不多，抹着眼泪开始恶补往年欠下的旧账，忙着各处采买，虽说穆老爷子下的令不过是张罗三小姐的及笄事宜，交代是女大换装，老嬷嬷们暗地里却怀了份儿置办嫁妆的意思，铆足了劲儿添置各色衣饰体己箱笼古董。
渝嬷嬷抽了口水烟，一副总算熬到这天的表情，眼看着小姐的库房一应物什总算齐全了些，用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口吻，眼瞧着一众小丫头一边点算清理一边目瞪口呆，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德行，啐了一口道：
“若是夫人还在，什么箱笼妆奁，珠宝首饰早就制备了几库房了，如今的小丫头们眼皮子太浅，没见过当年夫人过门的阵仗，那才叫大场面，如今这算什么？好歹老爷子总算松口要置办了，就怎么着吧，以后想起来什么来又再添，等到了那日子，肃王那边好歹还得出一份儿。”
穆府的仆妇并几个男主子把穆炜娮初潮已到事实当做一个天大的信号，被雷劈中似的神思动荡，平静了片刻又开始各怀心思地琢磨一些早该琢磨的事儿，投射到她身上的关注多了很多，见她一反常态的静了下来，更是助长了穆府一种有些欢喜又有些惆怅的气氛。
两个兄长不时酸溜溜地在她房外探头探脑，想进去一问究竟又怕问出什么来……
突然这么安静，小妮子偷偷琢磨什么呢？
该不是真是女大十八变？接着是不是该女大不中留了？
过几日就该随娄总兵往北地巡边的穆炜溗得了几日休沐，刚回府，就从兄长那儿得了妹妹有了月信的消息，糊涂了好一阵，连收拾细软的心思都没了，呆坐半响，倒是把妹妹那句话想了起来：
“你们该不会真把我嫁给柏桓吧……”
前几日忙着校场操练，消息闭塞了些，今儿一回府，得知前一阵巡盐的事儿有了些让人措手不及的走向，他愈发觉着，对于自己的妹妹，八皇子柏桓这些日子着实太过靠近了些。
彼时他觉着这些传闻就是胡说八道，可将自己兄长的身份摘出来，云起城中哪家女子的婚事不是早有算计呢？
“哥，不会真是柏桓吧？”穆炜溗兀自闷了一会儿，终于遇上了早出晚归整日打不上照面的穆炜潋。
“什么柏桓？八皇子的名讳是该你说出口的？你如今已是在册的武官，知道武官想要坐稳，最重要是什么？”
“知道啦。”兄长并不是什么啰嗦好说教的性子，今儿眉头却没松快过，像是怀着什么心事。
穆炜溗也没打算细究，赶紧躲开了，无所事事地溜达一圈儿，远望见，妹妹房里，几个婆子端了洗漱的盆子出来，知道她起来了。
这妮子倒是没让摆早饭，张罗着让丫头们研墨铺纸。
穆炜溗隔窗往里探看，晨起的姑娘将散落的鬓发别到耳边，含着一抹浅笑，开始奋笔疾书，蜜一样甜的神色落在穆炜溗眼里，却无缘无故令他萌出一丝不安之感。
穆炜溗眉头一蹙，一只蓝鸽扑腾着翅膀正从他眼旁边掠过，扫起一阵灰，迷了他的眼。
“写什么呢？饭也不吃。”穆炜溗挥手拂开飞尘，望着蓝鸽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肚子痛，懒得吃…”这妮子边冲兄长做鬼脸，边飞快收起桌上的几叠纸张。
有秘密了…
穆炜溗盯着那几张纸，忍住了伸手讨要的冲动。
兄长探究神色不过一瞥，却让眼前的小妮子面红耳赤。
她和两个兄长之间从来没有秘密……
她犹豫了好久了，要不要告诉两个兄长，她要嫁给尹晔，让他们先去尹府把人定下来呢？
自古都是男子说亲，不知道女子上门说亲都什么规矩？
如今大哥定下的一门亲快黄了，二哥还没着落，她这个老三显然婚事还早，可现下聘总是可以的吧。
穆炜娮神思飘忽，小鸟一样，每每飞很到很远的时候，却总能撞死在澹台夫人的那张冷脸上。
尹府的人定是没放什么愿景在这庶子身上，就这么放他在祖宅生活，隔着老远的路。
穆炜娮念及云起城到云阳郡那曲折的官道。
再远些就好了，最好能然澹台夫人彻底忘记他，可路太远，我去找他也难啊……
“什么老远的路？”叽里咕噜什么呢？穆炜溗揪了揪妹妹的脸颊。
“二哥，裴家是不是打算退婚了？”
穆炜溗沉下脸。
“大人的事儿，小孩子少打听。”
“我不是小孩儿了，我都用上月事带了。”
穆炜溗刚放下的手，又提了起来，妮子躲到一边，眉头紧蹙。
“嬷嬷们说提这晦气，奇了怪了，女人的事儿怎么都让人觉得晦气，就比如裴家姐姐的事儿，嬷嬷也权我别馋和，说多了晦气！什么晦气，那是我哥的事儿，我偏要打听！”
“炸了毛的猫儿似的，说说吧，你都打听到什么了？”
穆炜溗太清楚自个儿妹妹的脾性了，向来就是先斩后奏，恐怕早就动了歪脑筋有所行动了。
“裴姐姐偷偷在护国寺落了发，发誓终生不嫁。”穆炜娮瞧着二哥神色如常，料定他们老早就知道了。
“你们又偷着不告诉我！”穆炜娮想起方才差点儿把自己和尹晔的事儿和盘托出，心中愈发不忿，
“这些不过都是坊间传闻，裴家若不登门退婚，老爷子那里是不会主动退的。”
“真不明白，咱不说我们穆家和裴家是世交，他们两个私下也都属意这桩婚事，怎么能到这步田地。”
穆炜娮皱着眉头，隐隐约约从她大哥这即将半途而废的婚事里，揣测出了某种她想不明白，可也由不得她想明白的命定的势头。
她捏紧了手中的纸条，上面涓涓小楷，细致又寥落地铺排着：
“近来，郡中微雨连绵，撑伞行于田畦之上，遇一听瓮，系族中先辈避贼之所，吾尝藏于瓮中，风声雨声，侧耳可辨。雨住，或闻草木繁响，飞鸟啾鸣。人闲日长，得一瓮穴居半日，内心似有凭依……”
那听瓮那么厉害，不知道尹晔在里面有没有听到我穆家三小姐天天再讲“我想你”呢？
————
穆炜娮趴在焚芝阁供桌底下的时候，又想起了尹晔说的听瓮。
这供桌要是个座听瓮就好了，好歹是泥石砌成的土穴，听墙角的时候能壮胆啊。
裴黛云跪在供桌前的蒲团上好一阵了，既没诵经，又没念佛，长久的静默无声。
等得穆炜娮好生憋闷。
忽然门被推开。
“贫道来迟了，害的姑娘好等。”
“不妨事，不知真人，这次可带了我的药来？”
“丹药自是有的，可惜如今药引不够，现下只得这一颗，可解姑娘燃眉之急。”
“只有一颗！可如今家中对我管束愈发严厉，我实在没法日日上护国寺来拿药……”
裴黛云急切而又慌张的左右踱步。
来人却似乎不为所动。
“贫道也是无法，身份所限，这药引又十分珍贵，求取药引总是诸多不易，不似姑娘这等贵人……”
“到底是什么药引？告诉我怎么取？”
“姑娘明朝早些入宫，自有人前来引路，带着姑娘去取那药引。”
“入宫？药引在宫里？”
“旁的事儿，姑娘无需多问。”
穆炜娮凝神细听，总觉着这样的对话似曾相识，来人的话音更是分外耳熟。
逻什！
那日尹晗引她去英华殿听墙角，也是这个道士正和施倩怜商议药丸的事。
怎么都是药？
这道士说他身份所限，没法拿药引，可尹晗说他长居后宫重华殿，本就是宫里人，他撒谎作甚呢？
裴黛云一个深闺小姐怎么跟这个隐居重华殿的道士扯上关系的？
她在吃什么药啊？
裴黛云这吃药的秘密恐怕跟推迟婚期大有关系。
她要去宫里拿药引，那么……
穆炜娮一咬牙，我需要个帮手！
第二日穆炜娮侯在尚仪局附近的荼蘼藤下，如约等来了尹晗。
“我就知道，我跟郡主的交情还会有续上的时候。”
尹晗依旧一身白衣，鬼气森森地笑着。
穆炜娮心想，这人一副机灵样，又长期侍奉皇后，心里不知道揣着多少深宫秘闻。
“都一起抬尸了，那可不是一般的交情。”
穆炜娮学着她也鬼里鬼气地笑了笑，迅速就将在焚芝阁的见闻和盘托出。
“裴黛云取药引？”
尹晗听完，眉头一皱。
“裴黛云取药引？”
长吐一口气，冷下脸道：
“她就是药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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