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月头缠着伤布,两只大眼睛盯着蛛网密布的屋梁。
她身处一间窄小的正屋,小到只靠墙横了张热炕,就只剩下脚的地方了。
她已经许多年没有住过这样破旧的屋舍。
这么多年,她在云州血战打退草原人,以草莽之身挣得三品功勋。她杀先帝,扶持幼主。
万事皆备,她只想松口气,回到云州看一场游神,竟就重生回到了十岁。
陆月从被子底下伸出胳膊,举起一只手,这手年幼纤细,没有陈年旧伤。
简直像个笑话。
但既然发生了,陆月只能面对,她细细回想着上一回的十岁发生了什么,想来想去,只能用惨绝人寰四个字形容。
破木门“咯吱”响,陆风轻手轻脚进了屋,脱下狗皮袄拍拍雪,正要把袄子挂起来,瞧见睁着眼睛的陆月,动作停了停,“哥哥吵醒你了?”
陆月想摇头,但头上破了个口子,实在疼,她只看着哥哥,道:“没有,我一直醒着。”
她刚重生苏醒时,愣愣地盯了陆风好久,如果命运还会按照上一回进行,她这位二哥,明年就要被军法处死了。
“疼的睡不着吗?”陆风担忧地靠近,细细打量陆月头上的伤布。
陆月看着她哥,道:“哥,我要跟你说个事。”
陆风手指碰着陆月的伤布,心里想着该找郎中换药了,口上应着,“你说。”
“你先坐好,防你摔着。”陆月小脸严肃。
陆风看得想笑,坐在炕上,“你说。”
陆月:“咱们大难临头了。”
陆风守着昏迷不醒的妹妹时,想过最可怕的事是妹妹气若游丝地指着窗外,说无常来了。
现在妹妹说咱们大难临头了,是无常来收他俩的命了?
陆月看他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接着说:“京城来的林世子替太子北巡,查问军务时,军仓着了场大火,刘忠把罪责都推到了你身上,你被军法处死了。”
她记不清在铁子哥和石头哥家住了几天,刚开始他们说营里事多二哥脱不开身,再后来,带她去了山上的坟鼓包,让她给二哥磕头。
饥荒蔓延满城,小小的陆月好像终于开蒙,她抱着小包袱,孤伶伶走到段家,把自己卖了换来一石粮食,交给了铁子哥和石头哥。
当时他俩只是埋着头一把一把抹眼泪,说不出话也挽回不了任何。
陆风合不拢嘴,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无常给你托梦了?”
陆月道:“那场大火烧走了林世子,也烧没了云州百姓的口粮。饥荒……看不到头的饥荒。再后来,草原人把武定军打了个稀巴烂,云州沦陷。”
她在段家当了几年丫鬟,从烧火丫鬟做到书房掌事,云州沦陷时,段家的诸子妻妾们慌忙逃出城,她没有走,反而进了十万大山。
陆风抚上陆月包着伤布的额头,喃喃:“不烧啊,被摔没了魂儿?”
陆月拍开他的手,小手一指角落里的矮几,道:“哥,把炕几搬上来,茶水也一起。”
陆风觑着陆月,犹疑着把矮桌搬上了炕,拎来水壶。
陆月游神时跌下高台,受伤昏迷的这些日子,陆风顾不上吃饭,只糊弄几口,没有用过矮桌,桌面覆着一层灰。
陆月提着水壶,倾倒几滴落在桌面,手指点在水珠,抬眼,“哥,你看好了。”
陆风一脸莫名地看着陆月手指滑动,勾勒一条湿润痕迹。
水痕波浪似山,方圆成城,几处湿润错落有致,分别在东、南、北画出通路,好似折翅凤凰。
陆风的眼睛逐渐睁大,随着那一笔一画心中又激荡又无措,旁人或许看不出,可在粮仓押运粮草的陆风认出了这幅简略的城防舆图。
“阿月,你、你……”陆风不敢相信。
段家的家学每日讲圣贤,她躲在墙角偷听。藏书阁摆满了兵法典籍和沙盘,她秉烛夜探。
她本是想查清楚二哥的死因,却意外承了先烈神将的衣钵。
从某种角度来说,段家对她有知遇之恩。
陆月拽过陆风的胳膊,把湿乎乎沾了灰的手指抹在了他的袖子上,语调拖长,“叫你不信我。”
陆风好像被惊飞了魂,浑身的鸡皮疙瘩冒出来,头皮又紧又麻,“你从哪看的?”
妹妹难道被什么鬼怪夺舍了?这可如何是好啊!驱鬼、叫魂……
陆月紧拽着二哥的袖子,晃了晃,“我年年扮玄女,慈悲的玄女娘娘记住了我,带我进了太虚幻境,二哥,我好像活过了几辈子。”
“太虚幻境里,我看到了未来,玄女娘娘让我回来,带咱逃过这场大灾。”
“二哥,我们走吧,云州的天要塌了!”
陆风喉头滚了滚,身上竖起的鸡皮疙瘩还没消,看着妹妹的脸庞,一句话都说不出,像是被吓傻了。
陆月两只小手“啪”地拍在哥哥的两边面颊,逼近又提高了音调,“哥,你不信我吗?“
陆风一个激灵,像被妹妹的眼神刺穿了,反握妹妹的手,颤声道:“我信你,但是逃军……我们逃不走。”
军制严苛,逃兵若被人举报,抓回军中便会直接打死,亲族也会牵连受罚。再者,逃兵离了土地,那就成了流民,只能靠讨饭过活。
没有人会逃的,过得再苦也不会逃。
“我有法子,哥,你只需要听我的。”陆月感觉到只差临门一脚,就能获得二哥的支持。
陆风却松了手,下炕几步走的虚浮摇晃,道:“今夜我当值,等我回来再说。”说着,摘下狗皮袄,胡乱裹在身上,掀开门帘闯了出去。
“二哥!”陆月撑起身子喊了声,还是没能留住落荒而逃的陆风。
她兀自坐了一会儿,动作缓慢地披上衣裳,头还有点晕,便拿来墙角靠着的扁担棍子作支撑,出了房门,来到寒风阵阵的院子里。
仰头看,星辰闪耀。
上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便不想沿着上一回的路走。
那条路遍地骸骨,锦衣枷锁,她想试一试逍遥自在的日子,远离军务,远离朝堂。
陆月撑着棍子在院子里绕圈,思量着逃跑的目的地。
去楚庭!这个念头窜上心头,她心里一阵阵的兴奋雀跃,棍子戳在地上笃笃作响。
楚庭偏远又临海,若有万一,她和二哥乘船出海,也算有退路。
陆月心胸畅快,张开双臂迎着寒风,好像那是助她自由腾飞的神眷。
她沉浸在此刻的欢欣里,吹了一会儿冷风,转身,缓步走回正房,迈上台阶那刻,她停住脚步,侧身回望。
破旧的木门被冬风吹得嘎吱摇晃。
-
“赖子哥,陆风那小子朝营里跑去了。”强子东张西望,鬼鬼祟祟闪身到了草垛后头,道。
高高的草垛后头蹲着个戴毡帽的男人,还有个男人站在他旁边,瘦长的身子像柳条,冻得瑟瑟发抖。
蹲着的那个仰头,眉毛蹙成一团,“跑?他跑什么。”
现在还不到戌时,距离粮仓换值还有一个时辰,陆风出门的太早又太慌张。
强子啧了声,“管他跑什么,赖子哥,上不上?”
孙赖子歪着脑袋想了想,抖抖腿站起来,“当然得上。”
三个人摸黑到了陆风家门口,伸着脖子四处瞧瞧,确定这是陆风家,孙赖子对着强子使了个眼色,强子走远了几步盯梢,以防村里人发现他们。
孙赖子贴着门缝往里望,正看见正屋里吹了灯。
赶巧了。孙赖子双手扒墙头,身子一荡,翻到墙头,伸手拉了小杨一把。
跳下墙,静悄悄。孙赖子挺直了背,主人似的环视一圈,心想这破落户,随后大咧咧地迈着步子朝厨房走去,小杨缩头缩脑跟在后头。
不一会儿,孙赖子拧着眉头走出来,暗骂:这也忒穷了,米缸里一粒米都没,这还偷个什么劲。
他们两个把东厢西厢的破屋子翻翻看看,什么都没捞着,孙赖子盯着正屋,迈步,小杨拉住他。
孙赖子嫌弃地甩开小杨的手,一步迈上三级台阶,气势汹汹推开门。
意料中陆风妹子的喊声没有传来,屋里热腾腾,床铺空空。
孙赖子看见灯熄了,屋里肯定有人。但一个小丫头片子,能这么机敏?就算她机敏,又能如何,肯定躲在角落里一声不敢吭。
孙赖子这样想着,毫无畏惧地迈进门槛,第二只脚还没落地,木棍短啸,“砰”地一声重击在他立在地上那只脚的脚踝。
咯嘣一声,痛楚直窜脑仁。孙赖子几步踉跄向前扑倒,木棍挥起,留在地面一条渐深倒影,重重砸在孙赖子后脑,“噗通”闷响伴随木棍开裂声,孙赖子趴在地上不动了。
小杨慌乱之下进了屋,弯腰想拉起孙赖子,长棍落下,惨叫声来不及喊出,就没了动静。
门后的黑暗中,陆月撑着长棍后退几步,缓缓顺气。
陆月听见蹑手蹑脚的动静,那脚步声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透着纳闷。
强子瞧见正屋的门露着条缝,加快步伐迈进屋里,还没看清,迎面就是一棍拍在脸上,晕倒在小杨身上。
三个男人堆成一座小山,陆月透过门缝向外瞧了瞧,关上门挡住寒气,拖着腿坐到榻上,点亮蜡烛,右手提棍,左手端碗,一口一口地啜饮汤水。
陆月满脑子逃离云州的杂事,路上的盘缠该备多少,该走那条路绕开关卡。想到这儿,她便有些烦躁,家徒四壁连个纸笔都没有,所有细节都得记在心里。
纷乱的思绪,时间流逝得飞快,最先倒下的孙赖子回了神,迷茫地睁开眼,眼前昏黄烛光中,模模糊糊一双小脚,穿着洁白的净袜,脚后跟没穿进鞋里,悠哉地晃荡。
“嗯?”
女儿家的声音。
“砰!”棍子朝着额头砸下,孙赖子又昏得不知白天黑夜。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