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定时分,段二爷的院子里从没这么清净过,姬妾们有的早早吹灯睡下说今个儿晚上不用伺候,有的则守着烛台听着动静,等段二爷回来,第一个迎出去嘘寒问暖。
老侯爷段克武的院儿里,则余音绕梁着呜呜呜的哭声。
段侯爷坐在扶手椅上,十分头痛地看着跪在地上哭个不停的二儿子,看一眼又挪开,道:“你已经是当父亲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没出息。”
段亭午半边脸肿得馒头那么大,嘴角挂着血丝,抽噎着叫爹,说不完整一句话。
段侯爷皱着眉头闭眼,挥手,“起来吧,坐下,别哭了。”
段亭午缩手缩脚地爬起来,坐在了桌案的另一边,袖子不停地揩泪,“儿子实在是气急了,那文砚山可恶至极,他竟敢……”
“我都知道了。”段侯爷眉头拧成了个疙瘩,“再气愤,你也不能围了知府衙门,更不能对着府学那帮书生动刀动枪。”
段侯爷斜一眼表面恭顺的二儿子,怕他没听懂,接着道:“你以为府学里的读书人,跟你在大街上碰见的贩夫走卒,在军营里看到的兵丁,能相提并论吗?他们说是寒门子弟,可也比寻常人家强多了。”
“那个文家,是出过状元的文风鼎盛之家。虽说现在落魄了,可他们族里还有人在各地当官,姻亲更是错综复杂。这样的人家,早晚有一天是要再起来的。你看看那个文砚山,才十六岁就成了解元,云中路的头一份儿。”老侯爷说到文砚山,对比自家的二小子,心里又酸又恨不是个滋味,“他还不是个死读书的,胆子大,有城府,你往后避着他点吧。”
段亭午满脸的委屈,语调里满满的不敢置信:“我避着他?”
段侯爷目光冷冷看着儿子,心中抱怨怎么老天爷如此不公,嘴上接着教训儿子,“不光是他,府学里的学生们你也别再招惹。今天替文砚山出头那个,你认得吗?”
段亭午错着牙,狠狠道:“薛盛如,薛家老五。”
段侯爷向后靠在椅背上,耐着性子讲:“薛家镖师起家,族中子弟练得都是实打实的硬功夫,不知怎的搭上了皇上这条线,眨眼间野鸡变凤凰,现在领着户部仓府大使的差事,官阶虽低,圣眷却浓。亭午,年年咱家进献给圣上的节礼朝贡,都要过薛家的手。”
“云州这个薛家,虽是旁支,但薛家当家的老爷子最注重的就是同气连枝。他们薛家的子弟,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十分受看重。”
段亭午听得屁股都要坐不住了,急急道:“他们都是惹不起的,就咱们好欺负吗?爹,阿翁为圣祖爷打江山,咱们段家是开国功臣,是圣祖爷亲封的定北侯!更何况,姐姐如今要嫁给国舅爷……”
段侯爷瞪了二儿子一眼,段亭午头皮一紧噤声了。
“赵娘娘不是皇后,她兄长,更不是国舅。”老侯爷手握着,指骨敲得桌案咚咚作响,“你姐姐的亲事是天大的事,这种时候,你更不能拖后腿。”
段亭午陪着小意应了声,但心里想的却是,姐姐和赵长礼的亲事已经定下了,还能不娶吗?当今皇后是只雌老虎,圣上独宠赵娘娘,能抓住男人心的才是正妻,赵娘娘的兄长赵长礼自然是国舅。
老侯爷斜着二儿子看了一会儿,不知道他到底听进去了多少。他们段家的爵位世袭到大郎就是最后一代,儿孙辈没有一个能立得起来,这一大家子人该怎么办?
事到如今,他只能附骥赵妃,以图拥立之功福延子孙。
段侯爷摇着头,脸上掩饰不住的嫌弃,“听懂了,就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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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月安心在曹氏族学里读了三天的书,同学们时不时就问她,怎么胆子这么大,怕不怕段家,山村里的孩子都像她这般吗?
陆月每次都是一样的回答:段家有什么好怕的,都是人,没有山里的狼可怕。同学们就开始追着问山里的狼是怎么样的,一下课就找空儿跟陆月说话。
金花银花几乎成了陆月的保镖,左一个右一个护在陆月两边,这是她们的姨姨,她们一肚子话还没聊完,怎么能被外人先聊了去。
陆月放课回到曹家饭铺的时,就瞧见陆风坐在门边儿的桌上,双手捧着个碗呵呵地傻笑,大姐姐也喜气盈腮,“阿月聪明着呢,从小起就聪明,是咱家最聪明……阿月,金花银花,回来啦,饿不饿啊?”
金花银花跟小鸟儿似的叽叽喳喳围在大姐姐身边,说今天族学里发生了什么事儿。陆风也留下吃了晚饭,饭桌上徐婆子怀着几分忌惮,难得没有摆脸色。
陆风说给阿月请几天假,先不上学了。曹兴业不太乐意,给陆月布置了功课,让她回去背几篇诗。
回家的路上,陆月和二哥哥共乘一匹马,她才露出忧色,“这件事,石头哥、铁子哥和秀儿,办得很好,比我预料得还要好上几倍。但这是因为咱们运道好,不是事事都能办成这样的。”
而且,二哥哥不在的这三天,陆月感觉自己的耳目都被捂住了,真是极不安心。她习惯了大权在握,身边的人如臂指使,落到如此境地,她和普通小孩子也没差别了。
陆风低头看身前的妹妹,道:“这是头一回,越往后咱们能越能做得好。”
他按照阿月说的,跟金石头,王铁说是阿月被玄女娘娘“上身了”,闭着眼睛念咒语,手里便幻化出一个金饼子,玄女娘娘借阿月的口,告诉他们要做什么。
至于秀儿……这丫头是正巧碰上了,纠缠个不死不休,王铁又说漏了嘴,就连带上她了。
陆月叹气着反而松了眉头,说:“他们三人一派天真,能信这个说法。”
“怎么会不信,”陆风撇撇嘴,“石头和铁子,他们两个从小就是什么神都拜,路边大石头长得奇形怪状,他们便拜一拜,老槐树长得郁郁葱葱,他们也要拜一拜。石头说,拜了有发财的一线生机,不拜就什么都没有。铁子拜是因为,石头都拜了,他也跟着拜。秀儿,嗐,你还不知道她吗,什么稀罕她信什么,什么热闹她凑什么。”
陆月听着咯咯笑了一会儿,拍了拍二哥哥握缰绳的手,“你去买点好吃好喝的,今天晚上先去见见你的好弟兄吧,别让他们担心。”
陆风眉毛抬得老高,他跟铁子、石头太亲厚了,一时间没想起这个,问:“那秀儿呢,你给她什么?”
陆月笑眼弯弯,袖里掏出个草棍编的小笼,里面黑亮的小虫子跳来跳去,“烟袋街淘的,卖家就剩这么一只虫卖不出去,我便宜收了。”
陆风高调子哎了好几声,叹服不已,“冬天还能有蛐蛐儿,秀儿得认定你有神通了,也不对,阿月你本来就有神通。”
陆风骑快马把阿月放到家门口,提着酒肉就去了金石头家,刚好王铁被他娘扫地出门,在金石头家蹭饭。
陆风踏进院门,灶房帘子就掀开了,金石头和王铁一前一后出来迎陆风。
两个都不说话,金石头两只手揣着,肩膀头子撞了下陆风,王铁两眼放光看着陆风,三个人突然一齐笑出来。
“巧嘛,铁子被他娘赶出来了,因为相亲又没相上。姑娘问他家里几间屋,他答咱俩睡一屋,姑娘觉得他是个傻子,立马就走了!”金石头坐在小马扎上,两手摊着,乐不可支。
铁子那么高大的人,两个膝盖并拢着,缩成一团,“你别说了,我就是耳背,听错了。”
陆风拍开酒坛子的泥封,笑得胳膊都要没力气了,“你那是耳背吗,你那是心脏啊!”
王铁抓挠后脑勺,捧着酒坛子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好香的酒,是东来居的吧!”
金石头小眼睛看向陆风,两只手兴奋不已地搓着,“风哥,玄女娘娘真是阔绰。咱们……咱们兄弟几个最信玄女娘娘了,不知道娘娘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差事。”
“是啊,”王铁跟着点头,“风哥,你买这匹马,少说也得五两银子,这顿的酒肉约莫三两银子。那天,你怀里一掏就是个金饼子。玄女娘娘到底给了多少?”
陆风有点得意,听阿月说,她是根据太虚幻境里的藏宝地点找的。
太了不起了,这不是神通,什么是神通!
陆风十分拿捏地说:“天机不可泄露。”
金石头和铁子同时哎呦了一声,金石头摇头晃脑地举起酒碗,“别的不说了,干!”
“干!”三个碗碰在一起,碗沿儿都洒出一点。
王铁啃着羊腿,满手满嘴的油,含混着说:“除了钱,咱们办的这事也痛快。段家人,忒不是东西。”
金石头拖长了调子、极其肯定的嗯了一声,说:“不过,咱们这算是得罪了段家。我和铁子倒还好,改头换面没人认识我们。风哥,你不一样,上头只要留心就能知道。”
王铁扭头对着陆风说:“上头的人先不说,风哥你告假的这几天,刘仓官那个王八,动不动就拎你出来刺几句。明个你去营里,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呢。”
陆风给刘仓官干脏活干了小两年了,只是告假这么一回,就有容不下的意味了。
但是吧,陆风不是常人,他心宽着呢,接着喝酒,“明天的事,明天在说!”
“对对对,那句咋说,今个有酒今个醉。”
“半夜幽魂夜扣门!”
“什么玩意儿!什么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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